第4章

人潮如海，將他的身影淹沒。

 

當初說要緊緊牽著我手的那個人，如今已經走散在人海。

說不遺憾是假的。

 

可是遺憾總好過後悔。

 

既然無法求得圓滿。

 

不如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宋嶼番外：

 

時薇說離婚前，宋嶼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

 

平時獨立但是很怕醫院的時薇，竟然一個人去產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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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分享日常給自己的時薇，上一次聊天時間停在了一個月前。

 

但這都是微不可查的細節，所以宋嶼選擇性地忽略了。

 

時薇是很敏感內斂的人。

 

大約是父母總吵架，她從小就學著察言觀色，愛與不愛，她都比別人敏感。

 

她很能忍痛，再難過也不輕易掉眼淚。

 

和她在一起這麼多年，宋嶼隻看她哭過一回。

 

是他英雄救美，被打得住院那次。

 

不像姜琳嬌嬌柔柔，眼淚和笑容說來就來，總能讓男人很容易就心軟。

 

十九歲的宋嶼想象不到，世界上還有時薇這樣的女孩子。

 

因為十九歲的宋嶼上大一，自大張揚，狂得自以為家裡的鈔票可以趟平一切。

 

從大張旗鼓追求姜琳到投資舍友的遊戲夢。

 

姜琳是他的初戀，她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所以有許多小脾氣。

 

雖然任性，但是宋嶼也樂意哄，無非花些錢和心思。

 

鈔票雪花一樣撒下去，窮追猛打總能換來香吻。

 

宋嶼一度以為，愛就是這樣轟轟烈烈。

 

直到家破人亡，姜琳毫不猶豫把他踹了。

 

宋嶼第一次注意到時薇，是別人都會好奇地打量他這位落魄的公子哥。

 

而她一眼也不多看他。

 

舊了的牛仔褲，領口不大服帖的 T 恤，學校發的帆布袋。

 

燒烤攤下午客人少，她就安靜看書。

 

餐桌被她擦得幹淨明亮，倒像是書桌。

 

宋嶼觀察了她好幾天。

 

空闲時，她會看書，會收拾客人不要的飲料瓶給拾荒的阿婆。

 

偶爾有同學來吃飯，她也大大方方招待。

 

她叫時薇。

 

名字真適合她。

 

對時薇，宋嶼說不上喜歡，至少沒有對姜琳的那種徵服欲。

 

隻是如果哪天她在，又有她遞過來的外賣，宋嶼一天的心情都明朗起來。

 

多好的姑娘，如果能多笑笑就更好了。

 

然後就是她被欺負。

 

哪怕害怕到了極點，她也隻是倔著站在那裡，不肯示弱。

 

宋嶼默念：不能惹事，混到畢業。

 

可她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他的手就不聽話了。

 

這小姑娘真怪，被人刁難沒哭，被輔導員訓斥沒哭。

 

怎麼看他笑，她就哭了。

 

宋嶼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眼淚衝垮了一塊。

 

不想讓她哭。

 

這一個念頭，就讓宋嶼追了兩年。

 

她在圖書館兼職時，有不少追她的男生。

 

宋嶼聽見那男生說他過去如何不靠譜，不是好人。

 

時薇隻是禮貌回絕：

 

我看到的宋嶼不是這樣，不要當著我的面說我朋友的壞話。

 

那些流言蜚語如風雨，宋嶼卻一次也沒聽時薇和他抱怨過。

 

宋嶼不知道這世界上也會有時薇這樣的女孩子。

 

內斂寡言，謹慎執拗。

 

明明心裡為你開了一萬朵玫瑰，卻築起高高的籬笆牆。

 

一朵也不肯輕易地給。

 

學費是助學貸款，生活費自己賺。

 

她過得很拮據，也沒申請貧困生。

 

宋嶼一直以為是時薇太要強，為什麼不去求父母，讓自己過得寬裕些。

 

「為什麼不跟他們要？」

 

「因為要了也不會給，隻是讓自己難堪。」

 

也是很多年後，宋嶼才明白時薇為什麼不愛哭。

 

因為哭是要有人哄的。

 

時薇沒有人哄。

 

表面對誰都很友善溫柔，卻很難走進她真實的內心。

 

宋嶼以為時薇是強大到有一套自己為人處世的思維。

 

很久以後才發現，她隻是簡單地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

 

所以當時薇說：

 

「希望我們能永遠在一起。」

 

宋嶼知道那是比「我愛你」更重的告白。

 

那意味著時薇開始期待他們的以後。

 

姜琳站在他面前時，宋嶼承認，這八年的恨意在那一刻揚眉吐氣。

 

時薇不在公司，姜琳把那枚戒指送回。

 

她在辦公室跪下，希望他念舊情。

 

她說自己很後悔，經常夢到當初在一起的時光。

 

如果說時薇是風雨中的薔薇，姜琳就是嬌弱的菟絲花。

 

鬼使神差地，宋嶼留下了那枚戒指。

 

也留下了姜琳。

 

宋嶼以為時薇會生氣，可她說相信他。

 

而一開始的報復，不知什麼時候變了味。

 

那個男孩撲進懷裡喊爸爸的時候，宋嶼的心忽然動了一下。

 

「如果有個孩子，我和時薇有個孩子……」

 

可是時薇察覺到了不對勁。

 

宋嶼很慌張，他不想離開時薇。

 

他開了姜琳，試圖淡了這段關系。

 

可從前囂張任性的姜琳竟然願意做小伏低，隻求他別刪了自己。

 

直到她的孩子發燒了。

 

車上姜琳靠著他，哭得梨花帶雨。

 

那一刻，宋嶼承認，男人被依靠的虛榮心滿足了。

 

但也隻是虛榮，他還沒昏頭到要為了姜琳和時薇離婚。

 

隻是這種感覺如踩在岸上試登船，令人飄然。

 

直到時薇懷孕。

 

宋嶼恨不得把全世界搬到她面前。

 

所以午夜一通電話，他和姜琳攤牌了以後不再聯系。

 

一回頭，時薇站在那裡，安靜地看著他。

 

月光在她腳邊，十二月的天，她連拖鞋也沒穿，隻是望著他。

 

那一眼，宋嶼不知為何記得那麼清楚。

 

像極了當初她求他解圍。

 

時薇眼中的哀求，脆弱和不舍，幾乎要將他溺S。

 

隻一個眼神，宋嶼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徹底清醒了。

 

他都做了什麼？他差點就毀了他和時薇的將來。

 

宋嶼拉黑了姜琳。

 

一點點把兒童房填滿。

 

時薇坐在沙發上，溫柔地看著他。

 

宋嶼越想越後怕。

 

這麼好的時薇，陪著他苦盡甘來的時薇，他差點就讓她失望了。

 

時薇穿裙子真好看，讓他一點點回憶起從前。

 

海州下雪了。

 

宋嶼第一次想起的不是十九歲的羞辱。

 

是在圖書館等她一起走，為她冒雪買一塊熱騰騰的梅花糕。

 

可時薇說了分開。

 

宋嶼企圖在她臉上看到一點補救的可能。

 

愛，不舍，失望……

 

哪怕是恨呢？

 

可是都沒有。

 

那雙曾滿是對他的愛慕和依戀的眼裡，此刻隻有漠然。

 

宋嶼忽然想起，時薇不會恨一個人，她隻會淡忘。

 

兩年前，他們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

 

她的父母就找上了門。

 

宋嶼怕時薇難過，匆匆趕到公司，卻發現面對父母義憤填膺的指責和謾罵。

 

沒有委屈，沒有反駁。

 

時薇隻是漠然地看著他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那個眼神，和今天一模一樣。

 

時薇走後，宋嶼開始找她離開的理由。

 

她一個人去做產檢的時候，姜琳已經是他的助理，在他身邊了。

 

那時薇坐在醫院等結果的時候，她在想什麼呢？

 

她會不會孤單，會不會害怕？

 

更多的應該是難過吧。

 

所以檢查結果出來，她遲遲沒有告訴自己。

 

她走以後，宋嶼想挽回，才發現原來他們已經兩個月沒有聊天了。

 

她的對話框被一點點擠下去。

 

最後一條，是她上班路上看到一朵很像小狗的雲, 拍給他。

 

可他沒有回。

 

那個時候，他在做什麼呢？

 

哦，他在忙著幫姜琳找房子。

 

最後是 APP 提示他，有一條雲儲存的視頻。

 

那是他在嬰兒房裝的監控。

 

是凌晨兩點，時薇獨自坐在嬰兒床邊。

 

天很冷，她隻穿了一條睡裙。

 

她在看他的手機。

 

手機裡那晚的行車記錄視頻。

 

他半夜匆匆出門，車子停在姜琳面前。

 

然後姜琳上了車。

 

她愣愣地坐在那裡，將行車記錄視頻翻來覆去地看。

 

甚至幾次放大去看，想去確認主駕上的那個人不是他。

 

屏幕暗淡下去，時薇的眼睛也黯淡了。

 

她愣愣地坐了許久, 像做錯事的孩子。

 

冷風吹在她身上她也渾然不覺。

 

眼淚木然掉了下來，打湿了一塊地毯, 她才意識到去擦。

 

可是眼淚不聽話, 越擦越多。

 

又怕吵醒他，她就低下頭壓抑著哭聲。

 

看呆呆愣愣的時薇，宋嶼隻覺得心被攥成一團。

 

喉嚨像是被尖尖的橄欖核堵住。

 

喘不上氣, 疼得厲害。

 

他一直以為時薇這些日子，帶他回海州, 帶他回憶起當初的愛。

 

再和他說分開是為了報復他。

 

是為了將他領上當初開滿薔薇的空中島嶼, 再將他狠狠推下，摔得粉身碎骨。

 

他想錯了, 她要摔碎的其實是她自己。

 

時薇比他想的更加決絕。

 

搬家是她想清空最後一點記憶。

 

她將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都丟下。

 

「時薇，求求你, 起碼給我一個機會，就看在孩子的……」

 

「孩子已經打掉了。」她語氣平靜。

 

宋嶼愣住了。

 

「在我看過視頻的那晚。

 

「我想過給你機會, 如果視頻沒有拍到，我就自欺欺人。

 

「她的孩子生病了，你很擔心, 所以我想我們的孩子沒了，應該不要緊。」

 

她看著他，語氣輕描淡寫，聽不出任何不滿的情緒。

 

時薇走後，宋嶼花了很長時間去想如何彌補。

 

花像海水一樣淌進予微的辦公室。

 

他想起了當初為時薇做過的遊戲。

 

他想像當初通關一樣, 帶著一束薔薇，求她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沒有拒絕那束薔薇，宋嶼以為還有機會。

 

可她越坦然, 宋嶼卻越害怕。

 

時薇說過，愛的反義詞不是恨, 是不在乎。

 

她和自己說話時, 依舊溫柔從容。

 

但是宋嶼知道，那屬於自己的一萬朵玫瑰已經全部枯S。

 

他提起前面那個調皮的孩子，時薇打斷了他。

 

因為她已經不再期待和他的以後。

 

明明五月的黃昏暖風，是很好的天氣。

 

宋嶼卻像被推回那個暴雨天。

 

她松開了他的手, 將他一個人留在人海中。

 

時隔六年，她第五次拒絕了他。

 

「我相信你，以為你會抓緊我的手。

 

「可是你沒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