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蔓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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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誰,都會因為重要的東西在乎,隻要在乎,就會害怕失去。」


 


黑暗裡,清澈的少年音如同潺潺清溪。


我的手慢慢地、慢慢地鑽過隔在我倆中間的被子劃下的楚河漢界。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哇」地大叫出聲:


 


「幹……幹……幹……幹什麼啊你?」


 


走廊裡的聲控燈應聲響起。


 


我倆沒忍住,一起笑了。


 


但是我沒有收回,十指相扣地握緊他的手。


 


「等高考吧,白楊林,高考後我有話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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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十年前的高考還是三天考完。


 


說漫長也漫長,說快彈指一揮間。


 


考完那一天下起滂沱大雨,白楊林這個笨蛋還不帶傘,幸好我倆都分到同一個考場。


 


兩個人擠著一把小傘,吭哧吭哧往外走。


 


不是他淋,就是我淋。


 


「你知道那句詩吧?」他努力回想,「今朝若是同淋雪——」


 


後半句還沒來得及說,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停在我們面前。


 


車裡的男人西裝筆挺修身,保養得當,完全陌生的一張臉。


 


我茫然,白楊林卻用力抓著我的手轉身要走:


 


「阿林,別置氣了,上車吧。」


 


「你要讓女孩子陪你一起淋雨嗎?」男人開車慢慢地跟著,姿態放得很低很低,「阿林,上車吧,送你倆回家,爸爸就走。」


 


白楊林回過頭,大抵是看見我凍得哆哆嗦嗦臉色蒼白。


 


他同意了。


 


坐在後座上一路無言。


 


男人拋過來幾句問候,他也不接茬。


 


我一偏頭,看見修竹般清朗的少年看向車窗外,睫毛低垂,落下一行淚。


 


「阿林,你太倔強了。」男人無奈地嘆息,「你和我認個錯,服個軟怎麼樣呢?當初的確是我和你媽媽忙碌,顧不上你,但是不代表我們心裡沒有你。


 


「我給你訂了最近的酒店,你也不去,打電話你也不接,你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白楊林嗆聲。


 


「沒關系,我當了那麼多年東奔西跑的野種,也不差高考這三天五天。」


 


「岑蔓,對不起,一直不知道怎麼跟你說,當初就那麼不告而別。」


 


我想說,你看我家裡有好到哪去嗎。


 


也想說,我不在意,你別難過了。


 


但是我沒來得及說,就看到了熟悉的出租屋。


 


想了想,男人大老遠趕過來,想必是有話想要單獨和白楊林講的。


 


我不善於人情世故,但是也不傻:


 


「那個,白叔叔,謝謝你,靠邊停車吧。」


 


「诶,這裡怎麼圍著這麼多人?出什麼事了?」


 


閃電在剎那間劈亮一個面目猙獰的女人。


 


她猛地衝出來攔在車前,在我打開車門的下一刻揮刀下來。


 


「你毀了我女兒,我要你的命!」


 


哦,竟是早早等候在那裡的溫母,我印象中她是某財團老總的幹女兒,偶爾在報紙露面,永遠珠光寶氣,雍容華貴。


 


此刻她還穿著看起來就昂貴的真絲旗袍,可雨水衝花了妝,加上面容慘白,豔豔一抹紅唇倒像是索命厲鬼。


 


白楊林想也不想,先我一秒抓住了匕首。


 


血順著指縫流淌下來。


 


他用力地將匕首一寸一寸推遠:


 


「溫太太,她隻是自衛,是你的女兒先想要毀掉她。」


 


回應他的是女人的一連串陰寒的冷笑:


 


「哈哈哈哈哈……


 


「你怎麼這麼天真。


 


「你以為這個小野種是什麼好人嗎?


 


「她早就計劃好了!她早就計劃好了!」


 


說完,她用那雙眼睛SS盯著我,笑容越來越濃,愈加瘆人:「我去了你們鎮上,你猜我都打聽到什麼?原來你小小年紀就是個S人犯啊。岑蔓。」


 


剎那間的閃電,同樣完全照亮了我的臉。


 


數年前堪稱夢魘的回憶一下子如同泛著鹹腥氣的海水洶湧奔來。


 


19


 


「知道了,又怎麼樣呢?」


 


我聳了聳肩:「你真失敗,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年輕時小三上位,人到中年還要經歷丈夫失業,女兒退學。


 


「哦,如果我沒猜錯,溫書儀的一審判決也是最近下來的吧?


 


「怎麼,她進去了,你也想陪她嗎?」


 


「果然是你一手安排的!你忍了這麼多年,為了毀掉我們家,你真夠狠的啊!」她瘋了一樣地大叫,直到被白家父子一起齊力制服,不一會兒,警車呼嘯趕到。


 


我冷眼看著,隻覺得她愚不可及。


 


到底有多麼失了智,才會想到要在我租住的這全是居民的地方行兇為女兒復仇?


 


也或許父母愛子女之心的確是不計代價的。


 


隻可惜我沒體會過。


 


溫母披頭散發被送上了警車。


 


白楊林捂著左手,我說:「你快讓白叔叔送你去醫院包扎,別得了破傷風,咱們……」


 


「我現在不去。」


 


他定定地看著我。


 


「我有話跟你說。」


 


「回頭有的公眾號:胡\\巴 士關注是時間說,阿林,別胡鬧!」男人插話。


 


白楊林卻橫在我面前,像一棵堅韌的樹:


 


「不。


 


「現在就要說清楚。」


 


白父無可奈何指著他,最後悻悻地回到了車裡。


 


我們肩並肩,沉默著走上六樓。


 


回到出租屋後,我第一時間衝進臥室拿醫藥箱,準備用酒精棉球給他消毒。


 


可是他卻站在客廳裡:


 


「不是你,對嗎?」


 


「什麼?」


 


「不是你故意要害溫書儀,是她威脅你高考幫她作弊,是她在被你拒絕後氣急敗壞用刀傷了你,對不對?」


 


我說:「警方通報是這麼寫的。」


 


「不,岑蔓,我要你親口說。」


 


「重要嗎?你不相信官方給出的結果?大家都相信了。」


 


明明我們兩個人近在咫尺。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一寸寸變得沒有溫度,變得遙遠又陌生。


 


「當初,大家都說你是個壞孩子,我不相信。」


 


「……」


 


我手裡的東西掉落在地。


 


酒精瓶蓋滾了半圈,汩汩的流水聲在靜謐的臥室響起。


 


我低著頭看了半晌之後,笑了。


 


「知道了真相,又怎麼樣呢?」


 


前不久剛剛對著最恨的人說的話,一模一樣,還給我的愛人。


 


20


 


「白楊林,你既然這麼在意真相,那你現在去檢舉我,說我錄的口供有問題。


 


「你去翻十年前的舊案,替徐嘉明沉冤昭雪,反正你已經被白家找回來了,現在是清貴幹淨的白少爺!


 


「你隻要跟你爸爸服個軟,查這些不是易如反掌?」


 


我的語速越來越快,一句話趕著一句話,像是停不下來的驚濤駭浪,直到最傷人的那一句脫口而出,室內變成S寂。


 


他嘴唇顫抖。


 


「還是你想要挾我?你想跟我做什麼?上床嗎?」


 


「岑蔓!」他用力打斷了我,「我隻是想要知道真相。」


 


「什麼叫真相?」我哈哈大笑,笑個不停,笑得眼淚橫流,「什麼叫真相?


 


「好啊,我告訴你,是我那個名義上的父親跟我媽未婚先孕,又把她汙蔑成小三,讓我背負罵名這麼多年,卷走所有的錢對我們不管不顧,所以我恨他。


 


「是姥姥在醫院裡等著二十萬救命,晚一天就可能會S,所以我威脅徐家。


 


「是溫書儀在高中帶頭孤立我又花錢逼我給她當狗一樣呼來喝去了三年,所以我要報復她!


 


「我就是記仇!我怎麼能不記仇呢,我巴不得他們通通付出成倍的代價生不如S!」


 


他張張口,在我的歇斯底裡中徹底無話可說。


 


最後,白楊林眼裡的希望、失望、絕望,通通化成一捧S灰。


 


他一字一頓地說:「岑蔓,你是真的沒有心。」


 


他真的不會罵人,這是他大概腦子能搜刮出最狠毒的話。


 


也的確做到了不偏不倚扎在我的軟肋上。


 


我笑了。


 


我說,對。


 


這場盛大的從相遇開始的暗戀,終於在多年修成正果之前毀於一旦。


 


21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白楊林。


 


人對於告別總是沒有意識,或者說,人總覺得,一切在未來的某日,總有回寰的餘地。


 


比如,我在想,是不是因為現在我們都太年輕。


 


比如,我要是變得更優秀,我要是賺了大錢。


 


所以我詛咒白楊林遇到的女孩兒一個比一個壞,最好把他傷得奄奄一息,給我留口氣兒就行。


 


算了。


 


最後還是算了。


 


他這個人傻兮兮的,會當真的。


 


高考成績出來,一整個班的同學如置水於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我不是白楊林期盼的狀元,他太高估我了。


 


實際上,在高考的考場上,我還沒來得及拆線,隻是換了相對輕薄的醫用紗布。


 


寫得用力時,血會一點點浸透,我不怕痛,可是筆尖會顫抖。


 


我最怕弄髒試卷,不得不問老師要草稿紙,血染透了就換一張新的握著。


 


最後出來的成績比平時低了足足六十分。


 


我知道的。也不意外。


 


六十分作為代價換溫書儀進去待一陣子,我甚至覺得很劃算。


 


原本,白楊林問我,高考後想去哪裡,我說想去北京。


 


但我沒去成,一則成績差強人意,二則沒錢。


 


我去了祖國的邊疆。


 


那裡黃沙漫天,朔風凜冽。


 


那裡的人們很容易分辨,有經自然打磨過的痕跡。


 


他們愛泉水,愛胡楊林,愛廣袤的沙漠,愛天地眾生。


 


大三那年,我騎著高大的駱駝跟隊入了一趟沙漠深處,黃銅鈴叮叮當當,我看見了曾經的廟宇,經千年風化變成斷壁殘垣。


 


很多人虔誠地叩拜。


 


我也跟來了。


 


同行的女孩笑著跟我說:「蔓, 心誠則靈, 也未必過路人一定要拜。」


 


我看著她五顏六色的長辮子,麥色的臉龐,純澈的微笑。


 


「我有所求,該拜一拜。」


 


她有些驚訝地睜大琥珀色的瞳:


 


「怎麼了?


 


「可你看起來無欲無求。」


 


我笑笑:


 


「也許這樣的人,反而更貪心呢。」


 


我在向神明索求愛與被愛的能力。我希望能義無反顧地撲向熱愛之中。


 


然後回到學校, 一切卻照舊。


 


昔日同窗散落各方,倒是有驚訝我去了這麼個邊陲之地的。


 


偶爾聊上兩句。


 


「你知道嗎?白楊林出國了。


 


「同學聚會你總是不肯來,他每次都要來,還悄悄和隔壁班長打聽你。


 


「這人真怪,怎麼不直接問你呢?」


 


22


 


畢業後,我選擇留了下來,當向導, 闲暇時也去野生動物保護基地做志願者。


 


後來考了編,進了當地的文旅局。


 


聽說一個隊伍在大肆捕S羚羊和牦牛,割下它們的角偷渡出去高價售賣。


 


我們的保護組織和當地警方聯系, 緊急成立搜捕隊。


 


可是每一次得到線索, 趕到卻總是遲一點。


 


我看到那些動物們奄奄一息, 血流幹涸, 有的動物似乎能預感到自己的S亡, 溫和的大眼睛緩緩流出淚水, 不知道是不是對生於這片土地, 不舍得離去的悲傷。


 


心像是被什麼反復撬動, 那些我以為頑固不化的東西被硬生生撬出罅隙。


 


我自願申請加入, 作為隨隊記者。


 


當時已經快過年了, 我們進入保護區的時候, 能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鞭炮響聲, 遠處的天空看得見煙花。


 


我打開手機, 找到了那個並沒存在通訊錄,卻倒背如流的號碼。


 


打了很多字又刪刪減減,來回往復數遍。


 


最後我說, 白楊林, 我準備試著做一個好人了。


 


「你要不要監督我啊」還沒發出去。


 


他秒回復——


 


【新年快樂, 岑蔓。】


 


我吸了吸鼻子:


 


【新年快樂。】


 


【有餃子吃嗎?】


 


【開什麼玩笑,我要進沙漠了, 信號都沒有,還餃子。】


 


【等你回來, 哥請客, 管夠的。】


 


【好。】


 


事實證明,人還是不能對尚未實現的事抱有太大的期待。


 


我不過是在這麼多年漫長的時光裡,期待了一次。


 


回家。


 


當偷獵者的子彈射穿胸膛, 我面前的羚羊嚇得奪路奔逃, 耳畔風聲呼嘯的時候。


 


我在想,糟糕了。


 


曾經拿了年級第一都要在白楊林面前炫耀的我。


 


現在可是英勇犧牲的光榮時刻啊, 多厲害。


 


可惜他不在現場看不到。


 


他隻能在不久後的報紙上, 看到這個名字了吧。


 


說不定還不相信。


 


會和別人賭咒發誓說, 這絕對不可能是岑蔓。


 


她那種人,精明又淡薄,怎麼會為了保護野生動物去擋槍呢?


 


怎麼會呢?


 


——會的。


 


——白楊林, 我這短短的二十五年,沒有被世界偏愛過。


 


——但我是真的努力,想要去愛一愛這個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