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珠記
第2章
我被這場景嚇到了,呆傻傻地從凳子上站起來。
高公在病榻之上,眼睛仍看著我,他半張著嘴,氣若遊絲道:「海波無底珠沉海,採珠之人判S採,哀呼於天天不聞……你阿爹,該罰。」
我知道他念的那首詞,整個嶺南道的人都知道。
朱崖海的三歲孩童從小會唱——
媚川都,浪如屋。
風日號,鬼夜哭。
生靈十萬化魚鱉,裸形入水尋珠璣。
人盡皆知,風平浪靜的嶺南道,在南朝曾被中宗之子設立了多個媚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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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皇帝昏庸無道,橫徵暴斂,逼疍民及海邊漁民為士兵,讓他們泅水採珠。
媚川軍士監管珠民下海,在他們腳腕綁上石頭,扔到幾百尺深的海底撈珠蚌。
海有大魚,潛水太深,致使珠民飽受其苦,每日喪命者不計其數,動輒窒息淹S。
然為了滿足皇帝的窮奢極欲,以及對傳說中赤珠的搜尋,監管軍士對珠民刀斧相加,但凡有人沒有取到珠貝就晃繩上船,會當場被砍S。
媚川溺S的珠民不計其數,被砍S的珠民也不計其數,嚴寒冬天,因採珠低溫凍S的珠民動輒幾千。
不堪暴政的珠民反抗,會落了個斬首的下場,連累整個村莊。
積血為化海水丹,萬落千村半已殘……這是嶺南道曾經的噩夢,慘如人間地獄。
官府大肆徵貢,如寒家這般的當地顯貴,那時亦要上供珍珠交稅。
媚川的設立,直到南朝覆滅,S了數十萬珠民。
時至今日,媚川已廢,嶺南道的珠民雖然仍須用珍珠繳納朝廷的稅收,但日子已然好過很多。
這便要感念寒家祖上了。
許是南朝媚川的設立,觸目驚心,對寒家祖上震撼太大,寒家自此開始在嶺南道擴充勢力,不再隻是一般的顯貴人家。
他們涉及地方官場,操弄養兵,以《珠患狀》呈京中諸王公,承諾定額採珠上供,獻上品質最好的珍珠,終使朝廷珠場解散,還了珠民自由。
後來的寒家,便是擁兵的兩州節度使,見了高公也要禮讓幾分。
媚川都的設立早就成了過去,而嶺南道的漁民皆知,寒家盡全力地守護過他們。
3
高公吐血當日,人就不行了。
晚些時候大夫們在屋內診治,屋外烏泱泱跪了一群人,哭聲不止。
我亦在其中,同阿莘跪在一處。
直到房門打開,寒山玉儀態秀颀,目光朝我望來,一片平靜。
「阿寶,你進來。」
我不知高公彌留之際,為何想要見我。
屋內隻有我和寒山玉。
高公朝我伸出手來,我跪著上前,用兩隻小手緊握住他幹枯的手,惶然道:「阿公……」
他嘴裡喃喃,我聽得真切,說的是「稚子何辜」。
「孩子,留在寒家,守著寒山玉,你欠寒家的,要還啊……」
他說完這些,已然撐不住了,但仍不願閉眼,目光渙散著看向寒山玉,翕動嘴唇。
寒山玉靜靜地看著他,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低笑了一聲:「祖父放心,孫兒在,寒家便在,嶺南道絕不設朝廷珠場。」
病榻上的老人,似是應該滿意了,他眼角有淚滑落,拼盡最後一口氣,又顫巍巍朝他伸出手來。
寒山玉一怔,他蹙眉上前,終是握住了他的手。
「我原諒您了,您安心去吧。」
隆冬,嶺南道下了一場雪。
寒山玉成為寒家新的家主,人稱寒山君。
那年我七歲,還不知道高公的過世,對寒家和嶺南道來說意味著什麼。
寒山玉所需面對的局勢,有多復雜。
我隻知道,他一身狐肷氅衣,在蒼茫大雪之中遺世獨立,不染塵埃。
他站在院中,眉眼清冷且堅定,從無畏懼。
那時我看著他,突然想著要撐起一把傘來,為他遮擋漫天風雪。
可我太小了,即便有傘,也撐不過他的頭頂。
於是我看著他發間落雪,看著他身邊那低垂著眼睫的少女,在一旁默默撐起油紙傘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嘉娘。
她是個啞巴,同寒山玉一般大,是他的貼身侍女。
高公出殯那日,我還第一次見到了寒錚。
寒家的四爺,高公養子。
我原以為,他年紀應該很大,卻沒想到那麼年輕。
寒錚率領一隊人馬從京中回來的時候,高公的棺椁已經抬出了門,送葬隊伍正走在街上,百姓沿街跪拜,失聲痛哭。
那身著銀甲的男子,生得劍眉星目,鼻梁挺拔。
他當街下馬,脫甲衣,裹孝服,對著棺材猛磕頭,痛哭道:「父親!我來遲了!」
大雪紛飛,我看到寒山玉朝他揖禮,道了句:「四叔節哀。」
那一年,高公已逝。
我被遺忘在了寒家,成為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孩。
寒山玉所在的宗正堂,守衛森嚴,又與濤瀾館相隔甚遠,身為家主他總是很忙,早將我拋之腦後了。
寒家在嶺南道有大小珠場幾百處,他們不僅有自己的採珠隊伍,還管著朱崖海一帶所有的漁村和珠民。
是以寒錚送貢品上京,回來後又匆匆離府。
阿莘說寒府的規矩很嚴,讓我不要離開濤瀾館。
她是個話不多的人,也知道我很悶,讓人在院子裡搭了個秋千給我。
於是她忙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
起初的興致過後,我開始日日趴在窗臺,看庭院裡的花謝了又開。
一年後,我也變得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了。
我想家了,想我阿爹。
他一直沒來接我,我盼著見到他,問他還能不能帶我回朱崖海。
我還想問他,我們究竟欠了寒家什麼?
我想念家中的那艘破船,想念朱崖海的風,我的族人,和無邊無際的海。
我同阿爹出海採珠的時候,船在浪上起伏,海風呼嘯著將我的頭發和衣裳吹起。
我們衣衫褴褸,皮膚黝黑,日子過得辛苦,但站在船上乘風破浪,自由自在。
等啊盼啊,我八歲了,摻了珍珠粉的香膏抹完好幾罐,阿爹還是沒有來。
我後來不想日日趴在窗臺了,問阿莘能不能去濤瀾館外的儀門旁坐著。
大概是我向來乖巧,阿莘叮囑了句不要亂跑,然後同意了。
於是闲暇時,我開始託腮坐在儀門旁的走道,期盼有一天能看到阿爹的身影。
二月仲春,杏樹開了花,我依舊沒有等到阿爹。
但是我等來了寒錚。
時隔一年再次歸家的寒四爺,無意中路過走道,看到了坐在儀門旁的我。
身形高大的男人,仍是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他腳步低鏘著朝我走來時,手中還握著一把劍。
春日暖陽從他肩頭透過,他笑容晃眼:「哪裡來的小孩,你叫什麼?」
我看著他,老實回答:「胡阿寶。」
寒錚的笑凝結在嘴角,他問我道:「你爹叫什麼?」
「胡大。」
話說出口,我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他面色一沉,二話不說將我從地上拎起,挾在胳膊下,轉身就走。
「阿莘!阿莘!」
我整個人被他橫著,頭朝著濤瀾館的方向喊。
果然,未等他走遠,阿莘追了上來,她跪在地上攔他:「四爺,您要帶寶兒小姐去哪兒……」
話未說完,寒錚給了她一腳。
他臂力很大,人很兇,我看到阿莘被踹倒在地,半天沒爬起來,頓時不再吭聲了。
然後他一路將我帶到了距離很遠的寒府東後宅。
那是一處隔開的大宅子,地方偏僻,裡面有一座很高的樓。
推門而入時,院中站了不少人,他們個個驍勇,身形矯健,正腳綁沙袋,練習著赤手空拳的搏擊。
寒錚挾著我,徑直穿過他們,進了那座高樓正堂。
院中的男人們停下訓練,跟著圍了過來。
屋內有個留著山羊胡的瘦老頭,正悠然地喝茶,見他冷著臉進來,立刻站了起來。
「哎呦,四爺您來了,怎麼這麼大火氣。」
寒錚拎著我後背的衣裳,朝他一扔。
「明日去採珠場,把她帶上。」
瘦老頭又哎呦一聲:「別開玩笑了,這是個孩子,還是個女娃。」
「是胡大的孩子。」
寒錚聲音陰沉,那瘦老頭一愣,門外圍觀的男人們很奇怪,他們打著手勢交流,最後望向我的眼神,個個都變了。
瘦老頭拉過寒錚,壓低聲音道:「老爺不是說等她長大給公子做媳婦嗎?四爺不可亂來。」
「病重時說的話,豈能當真,你見過這樣還債的?」
「可是,公子他沒說什麼……」
「他們是以德報怨的聖人,我不是。」
寒錚冷笑一聲,面容憎惡,我抬頭看他,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拽了下他的袍衫。
「煩請告知,我阿爹究竟欠了寒家什麼?」
我與他四目相對,神情惶然,一旁的瘦老頭嘆息一聲。
寒錚半蹲下身子,用粗粝的大手,撫上我的脖子:「你阿爹欠了寒家一條命。」
我目瞪口呆,不肯相信:「他S人了?」
「不,他拿了不屬於他的東西。」
「什麼東西?」
「赤珠。」
「赤珠?不可能,世上根本沒有赤珠。」
「你阿爹告訴你的?」
「是。」
「他在騙你,傻孩子,朱崖海下的那片珠池,千百年來隻有我們寒家撈出過那顆珠子,知道當時S了多少人嗎?前赴後繼三千餘人,他們是寒家精心培養出來的勇士,甘願為寒家和整個嶺南道豁出命去,結果那顆珠子卻落在了你阿爹手裡,被他據為己有。」
寒錚的手微微用力,掐著我的脖子:「真該S。」
我有些喘不過氣,抓住他的手腕,艱難道:「我去找阿爹,讓他把珠子還你們。」
「來不及了,那顆珠子已經沒了。」
寒錚眼睛眯起,在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動了S意。
我呼吸困難,那瘦老頭趕忙上前,焦急地勸他:「S了她沒用,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我眼前開始模糊的時候,寒錚松開了手。
然後未等我緩過來,他又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在室內的博古架上東翻西找,取出一長匣來。
瘦老頭見狀慌了:「四爺,此事應當先讓公子知曉,他是家主,女娃又是他的童養媳……」
寒錚根本不理會他,將我按壓在桌子上,耳朵朝上。
他從長匣裡取出兩根半尺長的銀針,冷聲道:「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你來替你阿爹贖罪,為寒家再採一顆珠子來。」
我老老實實地趴著,不曾反抗。
我知道他在做什麼,嶺南道最卓絕的採珠人,為了方便下潛深海,自幼便會將耳膜刺破,成為一個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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