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珠記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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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寒家家主的童養媳,自幼在他身邊長大。


 


  寒山君風流倜儻,寵我如孩童一般。


 


  我盼著嫁他,後來他卻要為我擇婿另嫁。


 


  我不肯,負氣跑到他房中,躲在了床底下。


 


  然後我驚懼地發現,我自幼愛慕的男人,不僅是女兒身,還可能是個S人。


 


  1


 


  我自幼愛慕寒山君。


 


  七歲時阿爹將我送到寒府,病榻之上的高公問我,願不願意留在寒家,成為他的孫子寒山玉的童養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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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寒山玉十五歲。


 


  嶺南道的冬天本就不算冷,屋內還燒著地龍,我同阿爹熱出一身汗來,臉兒紅撲,面前的少年卻穿了件雪狐鑲邊的團壽紋氅衣。


 


  他長得實在好看,青絲如黛,膚色極白,還有一雙淡雅如霧的眼睛。


 


  那雙眼睛籠罩著清冷的光華,望向我時,褐色瞳仁似一泓幽深的泉水,靜寂且了無波瀾。


 


  人對好看的東西向來沒有抵抗力,更何況我阿爹一貫叫我「傻寶兒」。


 


  我阿爹叫胡大,我名胡阿寶,七歲之前,我與他相依為命,生活在朱崖海的舟船上。


 


  朱崖海一帶漁民很多,我們是身份最低賤的疍民。


 


  疍民以船為家,祖輩生活在舟船上,是不允許識字和上岸陸居的。


 


  所以我們漂泊於水中,捕曬魚蝦,耕海採珠。


 


  族人們大都很窮,身上的衣服總是補丁一層又一層,常年的日曬風吹,使得大家的皮膚又皲又黑。


 


  正因如此,看到寒山玉的第一眼,我直接瞪大眼睛,驚呆住了。


 


  嶺南道的漁民除卻打漁,主要靠採珠為生。


 


  我阿爹便是採珠人。


 


  他曾對我說,珍珠有八品,一品的珰珠光彩奪目,邊緣似是鑲了道金光,於暗室之中可代膏燭,是稀世之寶。


 


  我沒有見過珰珠,阿爹也隻是聽聞,他六歲凫水,做了一輩子的採珠人,採到過的最值錢的珠子,是磥砢珠。


 


  磥砢珠在我們眼中,已經是頂好的珠子了。


 


  但看到寒山玉的第一眼,我傻乎乎地想,便是那稀世之寶的珠子,想來也不及他半分好看。


 


  寒家在嶺南道權勢極大,他們祖上是羌族寒氏部人,歸附李唐之後,其中一脈封邑在此。


 


  高公又稱寒高公,是現如今寒家的家主,在此地德高望重,備受尊敬。


 


  我不知阿爹是如何認識他的,但想來不是什麼好事,他一個七尺漢子,見到高公之後,撲通跪在了他面前,痛哭流涕,半天都沒抬起頭來。


 


  那病榻之上的老人,白發蒼然,面容枯槁。


 


  他瞧了阿爹好半晌,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哆嗦著指他,聲音喃喃:「你啊,是你啊……」


 


  阿爹泣不成聲,高公竟也落下淚來。


 


  後來他問我願不願意留在寒家,成為他孫子寒山玉的童養媳。


 


  這事兒哪裡需要一個七歲的孩童作答,阿爹帶我來寒家時,早就幫我收拾了包袱。


 


  他壓根沒打算帶我回去。


 


  他獨自回朱崖海時,我追到了巷子外,一遍又一遍地問:「阿爹,阿爹,你不帶我回去,下水採珠的時候,誰在船上守繩?


 


  「阿爹,阿爹,你酒喝多的時候睡在艙外,誰扯褥子給你蓋?


 


  「阿爹,阿爹,你一個人看星星的時候,沒閨女陪著,能習慣?」


 


  我阿爹一下子就淚崩了,他轉身蹲下來,一把將我抱在懷裡,像小時候那樣,大手扣著我的腦袋,用絡腮胡輕刮我的臉。


 


  我痒得直笑,對他道:「阿爹,晚上聽不到你打呼,我睡不著。」


 


  「寶兒,我的傻寶兒,給阿爹時間好不好,相信我,阿爹一定能將你換回來,帶你回朱崖海。」


 


  「好,我在這裡等你。」我伸出兩隻小手捧他的臉,認真地看他:「阿爹早點來。」


 


  朱崖海的疍民無人不知,胡大家的閨女最聽話了,乖得有點傻。


 


  我還特意又叮囑他:「阿爹下水採珠時,不要一個人,要找人在船上守繩。」


 


  阿爹點頭,又抱緊了我,止不住哽咽,他應是不願讓我看到他流淚的樣子,最後轉身離開的時候,沒再回頭。


 


  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轉身的時候,看到寒府後門的樟樹下,站著那身穿雪狐氅衣的少年。


 


  冬日蕭索,他霞姿月韻於這塵世間,抬頭朝我望來,似一尊眉眼冷清的玉菩薩,神色淡然——


 


  「去追他吧,寒家無人攔你。」他道。


 


  我呆愣愣地看著他,搖了搖頭:「阿爹不會帶我走的。」


 


  「你是小孩,哭一哭,鬧一鬧,他又能待你如何?」


 


  「我哭不出來,阿爹說過小孩應該聽大人的話,他既說了會來接我,我便等著。」


 


  寒山玉蹙了下眉,他勾起纖薄嘴角,似是笑了一聲,接著又微不可聞地輕嘆,轉身離開了。


 


  我就這樣留在了寒家。


 


  他們分給我一處居苑,名濤瀾館。


 


  濤瀾館燃著燻香,煙氣稀微,馥鬱甘甜。


 


  室內屏風是紫檀木,架子床是沉香木,上面鋪了錦衾,帷幔亦是綾羅綢緞。


 


  我身邊有一僕婦,名叫阿莘。


 


  阿莘胖胖的,是個手腳利落的婦人,她喚我「寶兒小姐」,待我很是恭敬。


 


  她把我那些帶補丁的衣服全收了,用香噴噴的澡豆給我洗澡,洗完再抹一層膏。


 


  那香膏很名貴,阿莘說摻了珍珠粉,長期塗抹能使我黢黑的小臉變白。


 


  每日辰時,朝食後,她會帶我去見高公,隔著那座金漆雕鏤的象Y插屏,給他老人家磕頭問安。


 


  這是大戶人家的禮節。


 


  寒山玉有次也在,透過屏風間隙,我看到那少年身著織錦袍,換了件如意雲紋的狐肷氅衣,佇立於室內,如明珠生輝。


 


  他好像真的怕冷,無論屋內地龍燒得多熱,他總是穿得很厚,玉琢似的臉上,白得幹淨。


 


  他有不符於年齡的沉穩,同高公回話時,聲音永遠平靜,聽不出情緒。


 


  我後來聽阿莘說起,寒家子嗣單薄,高公膝下的兒子除卻一個養子寒四爺,其餘的都早早不在了,寒山玉是高公唯一的孫子,寒家未來的家主。


 


  正因如此,他肩負重任,在祖父嚴厲的教養下,養成了少年老成的性子。


 


  高公病重時,他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承擔起家主之責了。


 


  那日隔著插屏,我聽到他對高公回稟,嶺南道邕州節度使常大人家的公子娶妻,他遣人送了一斛珠做賀禮。


 


  高公病中的咳嗽聲適時傳來,他不悅道:「嶺南道兩州節度使,各有兵權,常江一向與我們熟諳,他們家的喜事,你該親自去。」


 


  「祖父莫忘,寒家與常家有舊時婚約,常鶴霄幼年曾住府上,正因其與姐姐熟諳,孫兒認為不宜前去。」


 


  寒山玉聲色淡淡,隔了很久,高公又是一陣無力的咳嗽聲,他斷斷續續道:「孩兒,你做得對,是我糊塗了,祖父真是老糊塗了……」


 


  高公很快歇下,寒山玉離開時,看到了插屏外跪著的我,腳步頓了頓。


 


  七歲孩童,與他四目相對,眼神澄淨。


 


  他蹲在了我面前,冷不丁地伸出手來,揪了揪阿莘幫我梳的小圓子發髻。


 


  然後他笑了一聲:「洗幹淨了,倒是可愛。」


 


  我和阿爹來寒家那日,頂著一頭怎麼梳都亂糟糟的頭發,以及怎麼洗都髒兮兮的臉,穿著自認為很幹淨實際卻很邋遢的補丁衣服,殊不知在他們眼中有多砢碜。


 


  阿莘當真是好手藝,她三兩下就能把我的頭發收拾得整齊服帖,還會用鹿脂刮幹淨我臉上的汙垢。


 


  寒山玉生了一雙冷清的眼睛,我從不知這雙眼睛因心情愉悅而漾起的笑意,是這般驚豔。


 


  那日我傻傻地看著他,他饒有興致地揪了揪我的小圓子發髻,好心道:「小黑炭,午後再來,他那會兒應該醒著,你可以講朱崖海漁民的故事給他聽。」


 


  2


 


  高公當真是糊塗了。


 


  分明是他讓我留在寒家做童養媳,可他好像轉念就把我忘了。


 


  他身子已經大不好,阿莘帶我去給他磕頭問安,每次都是隔著插屏,由一佝偻老僕出面,朝我們道:「老爺歇下了,先回吧。」


 


  是以我來到寒家十日,每天隻隔著屏風磕頭,還未正式拜見過他。


 


  直到這日午後,按照寒山玉所說,我前去拜見,他果然醒著。


 


  病榻之上,那老人瘦得愈發厲害。


 


  我乖乖地磕頭,稚聲喚他阿公。


 


  他睜著渾濁的眼睛,瞧了我好半晌。


 


  一旁的老僕提醒:「是胡大家的閨女,就是那個疍民,朱崖海的疍民,前些日子過來請罪,把閨女留下了,您說讓這孩子做公子的童養媳。」


 


  高公這才想起我來。


 


  我在他面前原是有些不安的,因為聽說他是個嚴厲之人,還因為我阿爹的緣故,我總覺他應該不會喜歡我。


 


  可是很意外,他很祥和,對我這個七歲孩童態度可親。


 


  如寒山玉所說,他對朱崖海漁民的事情很感興趣,讓我坐在凳子上,同他說說。


 


  我老老實實地坐下,跟他講疍民如何織網捕魚,如何下海採珠。


 


  他問我道:「你們可能吃得上粥飯?」


 


  我點頭:「能,我們每天都吃得上粥飯,稻米可香。」


 


  高公欣慰地點頭,又問我:「下海採珠,你們可穿防護衣?」


 


  我搖頭:「阿公,熟牛皮太貴,我們買不起。」


 


  「太貴,買不起……」


 


  高公重復了這幾個字,聲音怏怏,枯槁的面上有難過之意。


 


  他咳了一陣,同我講,採珠是很危險的活計,海裡有大魚、蛟龜、海怪,若被它們所觸,採珠人會潰腹折肢而亡,往往船上之人看到水面有浮上來的一縷血時,人已經S在了底下。


 


  拉上來也是殘肢斷臂。


 


  而熟牛皮的防護衣,可抵擋水母海蛇的傷害。


 


  疍民以採珠為生,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聽出了高公的痛惜,我安慰道:「阿公放心,族人們已經不去很深的地方採珠了,大家下水都很小心。」


 


  高公嘆息一聲,隔了一會兒,又問起我阿爹來。


 


  我說阿爹水性很好,是很厲害的採珠人,就是有一點不好,他採珠時總是一個人,不喜歡找同伴。


 


  高公問為什麼?


 


  我道:「聽人說我阿娘活著的時候也會採珠,她會和阿爹一起下水,與族人們結伴,但她後來生我時難產,自她去後,阿爹變得不愛與人往來,都是獨自下水。」


 


  說到此處,高公不知為何神色變了變,有些怔神。


 


  我又道:「不要緊,阿爹下水時,我會在船上守繩。」


 


  他聞言笑了:「即便他晃動繩索,你一孩童,如何能拉他上來?」


 


  「我阿爹做了個木轱轆,可以用腳蹬,我年齡雖小,力氣卻不小,而且我聲音很大,會扯著嗓子喊人。」


 


  我認真地看著高公,他點頭道:「好孩子,你和你阿爹,都很聰明。」


 


  隨後幾日,午飯後我都會去看高公,若他醒著,還算有些精神,那老僕會讓我進去說會話。


 


  我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繼續講疍民捕魚採珠的事。


 


  高公聽得認真,時而欣慰地笑,時而又皺眉嘆息。


 


  後來沒什麼可講的了,我又說起朱崖海一帶那些奇奇怪怪的傳說。


 


  相傳海底以南五百裡的礁石下,有一片很深的珠池。


 


  那裡面有很多奇珍異寶和價值連城的珠子。


 


  但是沒有採珠人敢去,因為珠池很深很可怕,底下生活著一種叫海和尚的海怪。


 


  海和尚人首鱉身,模樣像是紅眼僧人在身上背了龜殼,其生性兇殘,力大無窮,喜食人。


 


  莫說是底下那片珠池,便是採珠船遠遠看到那片海域,都要繞開那危險之地。


 


  但凡碰到海和尚,便是船毀人亡的下場。


 


  除了海和尚,朱崖海還流傳著赤珠的傳說。


 


  說到赤珠,高公突然又咳了起來,那佝偻老僕忙上前服侍,喂了好些水。


 


  稍稍平息,他沙啞著嗓子問我:「你阿爹跟你提起過赤珠?」


 


  我有些擔心他的身體狀況,因為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在他的注視下,我還是老實地回答:「提過,珍珠有八品,珰珠,青珠,滑珠,磥砢珠,官雨珠,稅珠,蔥符珠,稗珠,除這八品之外,還有一種赤珠,赤珠又叫血珠,傳言有起S回生之效,海和尚所在的珠池底下就有,但是沒人能採到。


 


  「阿爹說那隻是朱崖海的傳說,整個嶺南道的人都知道是假的,世上根本沒有赤珠,也不可能有赤珠,他說不必當真。」


 


  嶺南道人盡皆知的傳說,如高公這般定然也是知曉的,我以為隻是闲談,卻不料他聞言又咳了起來,這回竟吐出一口血。


 


  屋內僕人頓時緊張,佝偻老僕讓人立刻喚大夫,所有人都忙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