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來也奇怪，他第一次醒來時，望著天花板木了許久，眼神空洞洞的，我都疑心他燒傻了，命人趕緊去請江太醫。

 

他卻說自己沒事。

 

隻不過流了幾滴淚，蹭在我手心上。

 

「母妃，我沒事。」

 

怪委屈的。

 

也怪讓我心疼。

 

江太醫說，蕭煜可能是夢魘魘著了。

 

於是，我便把紙墨筆砚搬到蕭煜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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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歇息時，我也能更好地照顧他。

 

蕭煜第二次醒來，臉色很蒼白，喝水的力氣都沒有，卻仍執拗地扯著那副破喉嚨，讓我必須戴面紗。

 

我不戴，他還惱我。

 

「出去，不可以待在這裡！」

 

小人兒生著病，力氣不大，我才不怕他。

 

何況，我才是長春宮的主人，皇帝為了給將軍府尊榮，長春宮是我一人獨住。

 

我說一才是一，呼風才有雨。

 

笨蛋蕭煜算什麼？我才不怕他。

 

但我不從蕭煜，他就拒絕喝藥，也不肯吃飯。

 

我隻好哄著他：「天花隻有你們這種小孩才會得，我們不會。」

 

蕭煜半信半疑，江太醫解釋了，他才肯信。

 

就這樣，我守了蕭煜近十日。

 

春杏心疼得緊：「娘娘，您都瘦了許多，還憔悴了。」

 

是嗎？

 

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沒發現有什麼區別。

 

但我卻發現蕭煜生個病，瘦了許多。

 

等他好起來，我定要小廚房給他做許多許多好吃的。

 

把他的肉全部補回來。

 

春杏寬慰道：「娘娘，您是七殿下的養母，您對他好，老天爺看得到。」

 

如若是這樣，那才是好。

 

我虔心祈禱：不求我兒權勢滔天，隻願我兒平安。

 

然而，後宮中的噩耗還是一個接一個傳來。

 

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個S，一個燒傻了。

 

皇後和賢妃二人也病倒榻上。

 

九皇子雖漸漸好轉，但沒有了母親的庇護，想來日後也會艱辛。

 

六公主也被診出染了病，不過不知情況好壞。

 

我每日提心吊膽，生怕蕭煜反反復復發熱。

 

還好老天聽見了我的祈求。

 

蕭煜熬了過來。

 

18

 

蕭煜是最快有所好轉的。

 

長春宮上下一片歡喜，春杏卻慌慌張張跑來：「娘娘，不好了——陛下遇刺了——」

 

蕭煜躺在榻上，咳嗽一聲：「父皇怎麼樣了？」

 

「陛下情況無礙，隻不過……隻不過蘭嫔替他擋了一刀，腹中的孩子沒留住……」

 

我怔了怔。

 

那日蘭嫔戴著面紗遮住了臉，我雖沒有看清她的神色，卻是知道她極為看重肚子裡那個孩子。

 

她的欣喜不似作偽，她對她的第二個孩子極為看重。

 

許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才讓她有此一劫。

 

不過，再怎麼說也是一條小生命，我做不到幸災樂禍，最後落下一聲輕嘆。

 

蕭煜沒有說話，我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憂，隻能為他掖了掖被子：「好好睡覺，明兒個我們再去探望蘭嫔，好嗎？」

 

蕭煜搖了搖頭。

 

「母妃，兒臣不想去。」

 

這句話還未說話，一副尖銳的嗓音便打斷了他：

 

「娘娘不好了！蘭嫔……蘭嫔升了貴妃，小的打聽到她還想要回七殿下！」

 

一個小太監弓著腰跑了進來，也是我將軍府的人。

 

我心頭震了震。

 

春杏聞言，鼓著眼睛憤憤道：「什麼，蘭氏怎麼敢，將我們長春宮當成什麼了！」

 

說實在的，此時此刻我倒羨慕起了春杏。

 

她敢說出我心中所想，而我卻不敢問煜兒願不願意回到蘭氏身邊，也不敢去看他的臉色。

 

我不敢再停留，匆匆囑咐蕭煜好好歇息後，便回了主殿。

 

春杏嘀咕道：「娘娘怎麼不問問七殿下，沒準他也不願意呢。」

 

怎會呢？

 

幾上那塊玉佩光澤不算好，但卻是蕭煜最為寶貴，若非這些日子他生了病，也不會落在我殿中。

 

那是蘭貴妃送給他的，他們才是親母子。

 

我心裡似被棉花塞堵，幾次吐息也排不出心中的鬱氣。

 

悵悵然，我又忖到了六歲的蕭煜剛來長春宮時。

 

那般無禮，那般孱弱。

 

可他那般信任蘭氏，一聲聲悽哭如杜鵑泣血，隻為蘭氏一人。

 

她……她才是蕭煜的生身母親。

 

我合了合目，一手撐幾揉著太陽穴。

 

我想，蘭貴妃沒了孩子，會對蕭煜好吧？

 

既然她往後會好好愛著蕭煜，那我也沒有理由去阻止了。

 

反正也隻養了他三年，就當小孩兒陪了我三年。

 

挺好的。

 

「娘娘，您看誰來了？」

 

春杏忽然出聲。

 

我睜開了眼，蕭煜不知何時站在了我面前。

 

他兩隻手捧著糕點，腋下還夾著話本子。

 

「母妃，您不要煜兒了嗎？」

 

怎會呢？

 

我望著他，目光幾許哀愁。

 

蕭煜懂了，將東西一一放下，晃了晃我的手。

 

「母妃，兒臣隻認您一個母親，真的隻認您。您可千萬不要丟下煜兒。

 

「在長春宮，您會讓小廚房給兒臣做很多好吃的，也會教兒臣為人處世的道理，您看得見兒臣的開心與難過，也會和兒臣一起逗一逗大黃。

 

「且，兒臣剛染天花那日，我聽見了您和蘭……蘭貴妃的對話，所以兒臣對她已無任何情分。

 

「母妃，您對兒臣恩情厚重，兒臣定不會忘。這段時日兒臣可能會離開您，但，您一定不要丟下煜兒。」

 

我的心軟了又軟，又極為心疼。

 

我大概知道蕭煜想做什麼了。

 

但，最終我揉了揉蕭煜毛茸茸的腦袋。

 

嘆道：「母妃依你，煜兒，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19

 

蕭煜回了蘭氏宮中。

 

蘭貴妃不僅晉了位分，珠寶首飾流水般地都往她宮裡送，膝下還有奪嫡最有希望的七皇子，可謂風光無雙。

 

宮中嫔妃一邊倒都向她示好。

 

以前和我要好的幾個美人貴人也不往長春宮走動了。

 

春杏撇了撇嘴：「她們也忒勢利了，奴婢說難聽些，她們隻認有奶的娘。」

 

我好笑地敲了敲春杏的額：「你家娘娘還沒倒，說什麼呢你。」

 

「令姐姐這話可是說錯了。」忽然，一道清麗的嗓音響起。

 

我抬眼望去，是蘭貴妃。

 

她一改從前羸弱之勢，眉眼含春，華裳飄飄，隻不過面色蒼白了些，畢竟替人擋了一刀。

 

她還牽著蕭煜，蕭煜乖乖站在她旁邊，倒顯得母慈子孝。

 

「令姐姐，闔宮上下誰人不知，當初你用位分壓本宮一頭，本宮這才和煜兒母子分離。如今本宮雖為貴妃，卻不會為難你，你說呢？」

 

春杏瞪大了眼，剛想說些什麼，卻被我一把扯住行了個禮。

 

「臣妾有罪。」

 

蘭貴妃見狀「哎呀」一聲：「令姐姐說笑了，您待煜兒好，本宮心裡也放心。

 

「隻不過本宮咽不下當初那口氣，你覺得怎麼辦好？」

 

我垂目，唇邊漾了個輕笑。

 

「貴妃娘娘，臣妾尊您敬您是因為您是皇帝親封的貴妃，可娘娘莫忘了，臣妾的父親不一定會讓臣妾受委屈。」

 

蘭貴妃的笑容登時僵住。

 

她有皇帝的寵愛又如何？

 

我給足了她面子，可她不要，那我也隻能仗勢欺人。

 

隻不過，仗的不是夫君的勢，是母族的勢。

 

她巴巴說了句：「令姐姐誤會了。」

 

我自顧自起了身。

 

卻見蕭煜像頭兇猛的小獅子撞了過來，惡狠狠地：「不許衝撞我母妃！」

 

我怔住。

 

蘭貴妃也愣了片刻，而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令姐姐，看來本宮和煜兒之間的母子情不是你說改就能改的。如今你沒了陛下的寵愛，也沒有了兒子，看來很難再越過本宮。」

 

她湊近我的耳，嗓音很輕，卻聽得出她言語中的狠厲。

 

「其實我未入宮時就很羨慕你，你是馬上恣意的小姑娘，受盡父兄寵愛，就連陛下也喜歡你，喜歡你身上那股勁頭。可現在，你什麼都沒了，而我，什麼都有了。」

 

我心頭浮上微微的譏诮。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還有隻老鼠陰暗地窺探我。

 

可惜她不知道，煜兒剛剛撞得不重。

 

她，機關算盡，卻注定功虧一簣。

 

20

 

皇帝許是人到中年，也開始生出真情實感。

 

他對蘭貴妃，竟真有幾分真心。

 

他來長春宮勸我不要同蘭貴妃生氣。

 

「蘭兒性子膽怯，如今許她貴妃之位，才終於嬌憨直率起來，你莫要同她犯了口角。」

 

我自然隨口應下。

 

皇帝見我神情恹恹，也懶得同我說話，一頓晚膳匆匆了之。

 

他離開前卻忽然問我：「寧娘，你是不是在怪朕？」

 

我微愣。

 

怪他，九五之尊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真被蘭貴妃蒙了眼。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怪他來得遲，沒看到三皇子的最後一面，是不是怪他讓蕭煜回蘭貴妃宮中，讓我這三年傾注的感情成了一場笑話。

 

還讓我替蘭貴妃頂了鍋, 眾嫔妃都信了她的話, 以為我用強權威壓。

 

可是怪有什麼用？

 

怪他，我的兩個兒就能回來嗎？

 

不能。

 

所以, 我淡淡道：「不怪。」

 

皇帝皺了皺眉：「真的不怪朕？」

 

我抬頭朝他展眉一笑，倒有幾分從前的嬌俏。

 

「您是寧娘的夫, 臣妾怎可能怪您。」

 

皇帝怔了怔，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或許是因為愧疚，他在長春宮留了宿。

 

可是陛下您知道嗎？

 

我不怪, 不怨。

 

但我恨。

 

21

 

三個月後。

 

春杏也疼蕭煜，見不到蕭煜的日子總是嘆來嘆去。

 

我安慰她：「快了。」

 

春杏懵懂地眨眨眼：「什麼快了？」

 

我笑了笑。

 

快了, 煜兒快回來了。

 

但我沒想到，蕭煜回來的手段這麼激烈。

 

他著皇子朝服，跪在金鑾殿百官經過處, 自稱有罪, 蘭氏一族有罪。

 

他道, 皇帝遇刺, 是蘭貴妃想獲得榮寵, 故而自導自演。

 

他道，君為臣綱, 他雖是蘭貴妃的兒，也是皇帝的臣下, 所以他揭發蘭氏罪行，且願為母贖罪。

 

諸位大臣震駭。

 

紛紛跪倒在金鑾大殿上，折子跟雪花似的一沓沓飛進殿中。

 

他們要治蘭貴妃的罪, 治蘭氏一族的罪。

 

七皇子可免其罪。

 

因為諸位皇子中, 能成事的隻剩七皇子。

 

且，事發時，蕭煜身在長春宮，又是他主動揭發蘭氏罪行，大臣們紛紛感念蕭煜的忠與孝。

 

皇帝被親近之人背叛，在大殿上氣急攻心，竟嘔出血來，便倒地不醒。

 

眾臣驚然。

 

最終, 還是將軍府聯合相府以雷霆手段處置了蘭貴妃。

 

七皇子順利監國。

 

——蘭貴妃為蕭煜求過一道恩典，帝出行, 可使監國之權。

 

22

 

蕭煜不敢來長春宮。

 

還是我主動去尋的他。

 

他一看見我就想躲, 春杏見狀立馬摁住了他。

 

蕭煜嗓音低低：「母妃……兒臣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我嘆了一聲：「你父皇也是嗎？」

 

蕭煜點了點頭。

 

毫不猶豫。

 

我心裡掀起幾許波瀾。

 

「你就是令妃嗎？我是七皇子，本皇子該住哪？」

 

「日剩」蕭煜附耳道：「母妃, 我知道您恨他，所以兒臣也恨他。您一直想為三哥報仇，兒臣替您報了。」

 

不知心裡是何滋味, 我隻知，煜兒這個孩子，真的像我。

 

宮裡人都知三皇子去世後, 我便深入簡出。

 

長春宮設小佛堂, 每一日, 我都會花大半的時間跪在那兒禮佛誦經。

 

可沒有人知道，我是在為我的兒子求一個幸福的往生。

 

更沒人知道，一遍遍地誦經念佛, 讓我心中的恨意無限滋長。

 

這些年我一直在籌備動手，蕭煜替我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有將軍府。

 

日後，我們都會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