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珍珠

第2章

周叔笨拙地拍著手,無聲地跟唱生日歌。


 


我吹滅蠟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可我不再害怕。


 


因為我的心裡,已經亮了一盞燈。


 


張嬸給我置辦了新衣服新鞋子,大年三十吃過晚飯,她跟周叔一人給了我十塊錢壓歲錢。


 


我從來沒擁有過這麼多錢。


 


周榆送了我禮物:一個小豬存錢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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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起來有聲音。


 


他拽拽的:「那是我給你的五塊錢壓歲錢,已經幫你存進去了。」


 


過完年,張嬸送我去插班念小學。


 


她握住我的手,教我在書皮上一筆一畫寫自己的名字:周珍珠。


 


周榆每次打電話,總要跟我聊好一會,放假回家,也次次會給我帶小禮物。


 


幸福的日子如白駒過隙,半年時間很快過去。


 


周榆該中考了。


 


那會小學已經放假,我頭兩天晚上做了個噩夢,夢見他沒考上。


 


心裡很不踏實,於是央著張嬸能不能去市裡給他加油。


 


張嬸本來也擔心,被我一撺掇,馬不停蹄收拾東西去了市裡。


 


學校給他們租了房子,統一飲食,很安全,但味道實在是……


 


我們就在他們隔壁小旅館住下,張嬸買了菜,跟老板借了爐火,另外開小灶給他補充營養。


 


兩天的考試很快結束。


 


周榆出了考場臉色不好,我們都擔心壞了。


 


07


 


詢問之下才知,他一個室友這次也住在同個賓館。


 


昨天半夜肚子餓就溜出去買了點吃的,大家一起分了。


 


周榆因為開了小灶不餓,就沒吃。


 


結果那吃的不幹淨,他們幾個同學一直拉肚子,嚴重影響了狀態。


 


張嬸又是惋惜又是後怕又是慶幸。


 


抱著我親了又親,說要不是我,周榆這中考就完了。


 


後來成績出來,他那幾個同學都發揮失常,周榆倒是順利考上了重點高中的重點班。


 


那個暑假,周榆輔導我功課,帶著我四處玩,連同學聚會都帶著我。


 


好幾個女同學問:「她誰啊?」


 


周榆語氣那麼理所當然:「我妹,珍珠!」


 


他們有同學馬上就要南下進廠裡打工,這是同學聚會,也是送別宴。


 


周榆喝了點啤酒。


 


回去路上,暑熱未退,他臉色緋紅,看著我:「珍珠,要是哪天你養父母或者親生爸媽來找你,你會不會也離開?」


 


「他們不會找我的。」


 


周榆對這個回答似乎不滿意,可他沒有再追問。


 


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跟其他兩對父母有交集。


 


可世界就是這麼小。


 


大概一周後,我們在店裡吃完飯,張嬸讓我把碗送回給隔壁飯館家。


 


我拿著髒兮兮的不鏽鋼飯盆,掀開發黃的塑料簾。


 


一眼就看到店裡坐著的那一家人。


 


養母拉著弟弟罵罵咧咧:「城裡人都鬼精鬼精,東西又S貴,你就不能忍忍回去吃?」


 


天很熱,巨大的黑色落地扇帶起一陣熱風,呼過我的臉。


 


因為今天要幫著上貨,我穿的是周榆的舊衣服,松垮還有點髒,碎發被吹起,全黏在流汗的臉上脖子上。


 


養母養父抬頭,也看到了我。


 


我下意識叫了一聲爸。


 


養父看上去老了幾歲,他驚詫又松口氣,上上下下打量我。


 


養母則激動得一蹦三尺高:「誰是你爸,哪來的小叫花子,不要亂喊。」


 


養父拉了拉她,可是她嗓門絲毫不減:「我們隻有兒子,沒有女兒,你個叫花子別管誰都叫爸。」


 


一歲多的弟弟也朝我看來,衝我呸呸呸吐口水:「叫花子……」


 


08


 


養母大聲嚷嚷,極力跟我撇清關系。


 


叫花子,野種,鑽頭一樣往我耳朵裡鑽。


 


這一瞬,我仿佛又回到了無數個被她指責打罵的日日夜夜。


 


巨大的網纏著我,我呼吸困難。


 


就在這時,一隻手緊緊拉住我將我拽了出來,是周榆。


 


他擲地有聲:「她不是叫花子,是我妹妹,珍珠!」


 


張嬸很快也趕了過來,她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捂住我的耳朵,怒道:「你們還是人嗎?怎麼能這麼說孩子?」


 


「她怎麼就遇到了你們這沒屁眼沒良心的爸媽!」


 


她的懷抱,真的好暖啊。


 


我抬起朦朧的淚眼看她:這一刻,哪怕是李嘉欣也比不上她的美貌。


 


我擦了擦眼淚鼻涕,對養父母扯了扯嘴角:「叔叔,阿姨,對不起,我剛才叫錯了。」


 


「我有新媽媽,也有新爸爸了。」


 


我深吸一口氣,生澀又真摯喚了一聲:「媽。」


 


張嬸眼淚滾了下來:「诶,诶,媽在這呢。」


 


我又看向撩起簾子匆匆進來的周伯,喚:「爸。」


 


他腳下一頓,差點絆到門檻,他清了清嗓子,點點頭:「嗯。」


 


周榆湊過來:「還有我呢。」


 


「哥!」


 


「大點聲,我沒聽見!」


 


「哥,哥,哥哥哥哥哥……」


 


周榆挖了挖耳朵:「別叫了,我又不是聾子。」


 


爸爸從腰包裡取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哥哥:「下午帶你妹妹去買幾條新裙子。」


 


媽媽大聲道:「就是,把寶貝珍珠好好打扮一下,省得被狗眼看人低。」


 


飯館老板王姨此時也幫著說話:「周哥張嫂店裡生意好著呢,平時把珍珠也當個寶。」


 


養母從剛才臉色就不太對,此時眼珠子咕嚕嚕轉著,突然衝到我面前一把拽住我的手。


 


「米粒,你就是我的米粒,我絕不會認錯。」


 


她假模假樣哭著:「我可憐的女兒,你丟了後我跟你爸都找瘋了,原來你已經攀了高枝。」


 


她SS鉗住我的手,對著爸爸媽媽笑:「這孩子我們養了五年,你們說帶走就帶走,哪有這樣的好事!」


 


媽媽氣急了:「那你想怎麼樣?」


 


養母一字一句:「給我們三千塊,這孩子以後就是你的。不然,今天我就把她帶走。」


 


「合村的人可都知道,這是我家閨女賈米粒!」


 


09


 


周榆在市裡念書,一個月生活費也就 120 塊。


 


三千塊,養母怎麼說得出口。


 


哥哥捏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憑什麼,是你扔了她,她差點S了你知道嗎?」


 


養母毫無愧疚神色:「當初要不是我救了她,她早S了。」


 


「活這些年都是她賺的,你們給個痛快話,這錢給不給?」


 


媽媽急得直冒汗,伸手來拽養母:「咱們好商量,你別這麼S掐著孩子。」


 


她拽開了養母,舉起我發紅的胳膊要吹氣。


 


我把手藏在背後,哽咽道:「媽媽,要不,你別要我了。」


 


「我不值這麼多錢。」


 


媽媽紅著眼:「你想得美,叫了我媽,你這輩子都是我女兒!」


 


養母喜笑顏開:「對對,三千塊對於你們這些大老板來說,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養父在一旁低聲阻攔,養母狠狠剜他:「虎兒以後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咱們養她那麼幾年,收三千塊怎麼了?」


 


我眼淚滾滾,不斷後退:「不,媽媽,我不做你們女兒了,我不做了。」


 


雙方僵持中,剛才跑出去的周榆又跑了回來。


 


他氣喘籲籲,雙目放光:「我剛才打電話問過我老師了,她老公是律師。」


 


「你們確定珍珠是你家女兒嗎?」


 


養母白眼一翻:「那還有假,十裡八鄉都知道啊。」


 


「既然是你們女兒,那為什麼之前你們遺棄她?當時警察還聯系你們來領人,結果你們都沒來。」


 


「你們這是遺棄罪,最高可以判五年!」


 


周榆目光咄咄:「而且,你們要是收三千塊,那就是人販子。那也是要坐牢的,最少五年。」


 


養母聲音明顯沒了底氣:「你個毛孩子唬誰呢。」


 


周榆笑了笑:「我已經報警了,警察很快就會到了,我是不是唬人,你一會就知道了。」


 


養母大驚失色,養父沉聲道:「讓你鬧,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兩人抱著弟弟站起來,匆匆往外走。


 


養母經過我身邊時,還惡狠狠地道:「你個小白眼狼,白養你這麼多年。」


 


看他們走出店裡,媽媽問:「你真的報警了?」


 


「沒有,嚇他們呢,不過他們的確是犯遺棄罪,我班主任老公說,咱們抓住這一點嚇他們就行。」


 


「那咱們得好好謝謝你班主任。」


 


「已經謝過了!」


 


「啊?」


 


周榆笑笑:「我中考全市第一,就是對她最好的感謝。」


 


我看向外面。


 


坑坑窪窪的水泥路上,養父的脊背彎著,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壓著。


 


我跟爸媽說了一聲,飛速跑回店裡拿了東西,撒開腳丫子追了上去。


 


養母謾罵不止,養父則是靜靜看我。


 


我做了個深呼吸,問他:「如果我是你的親生女兒,你那天會來接我嗎?」


 


10


 


養母冷哼:「要親生的,就是餓S自己也得給你一口飯吃啊!」


 


養父伸手來摸我的頭:「對不住……」


 


我退後兩步,避開他的手,舉起小豬存錢罐,往地上一砸。


 


裡面的錢散落一地,養母的眼睛亮了。


 


「這是我所有的錢,都給你們。咱們以後沒關系了,不要來找我還有我爸爸媽媽。」


 


養母一邊彎腰撿錢,一邊罵我沒良心黑心肝。


 


我從口袋裡拿出未開封的華華丹和酸梅粉,遞給養父。


 


「這個,還給你!」


 


養父手在抖。


 


我塞進他手裡,對他笑了笑:「謝謝你,爸爸。」


 


「再見,叔叔!」


 


說完,我轉身飛奔離開。


 


天氣好熱,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


 


酷熱蒸發了汗水,也蒸發了我的眼淚。


 


這是難過的一天,卻又是開心的一天。


 


從這一天開始,我徹底變成了爸爸媽媽的女兒。


 


媽媽心有餘悸,沒過幾天就帶我去上了戶口。


 


周珍珠的名字,排在了周榆的後面一頁。


 


周榆上高中後格外忙,但他放假依然會抽時間陪我玩,輔導我作業。


 


「珍珠,你要好好讀書,以後哥哥帶你逛遍全世界!」


 


我喜歡畫畫,媽媽給我報了個很貴的畫畫班。


 


那時候還不太興補課,更別說培養這種課外愛好。


 


街坊們都笑媽媽是不是要培養個畫家出來,我也很有壓力。


 


媽媽哈哈笑著:「我想著她學會了,以後就可以省下去照相館拍照的錢了。」


 


後來我給爸爸媽媽畫素描。


 


畫完後爸爸看了半天,悶悶道:「這照相的錢看來還是省不了。」


 


媽媽嗓門大良心善,從不賣過期的東西,臨期的東西都送給街上的乞丐們吃。


 


街坊們有事,她總是第一個站出來幫忙。


 


人人都喜歡她,人人都對我好。


 


很快三年過去,周榆該高考了。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 03 年,第一次由 7 月高考調整為 6 月。


 


我跟媽媽去市裡陪考。


 


雖然是 6 月,可考試那兩天格外熱。


 


那是最後一場考試了。


 


我貪涼,央著媽媽給我買了兩瓶冰水。


 


結果凍得太S,一直化不開,我口渴得不行,周榆便將自己的水與我換了。


 


「喝我的吧。」


 


他帶著那兩瓶冰水進了考場。


 


11


 


媽媽還擔心他喝冰水拉肚子,結果就是那麼巧,他那個考場的電路壞了,偏偏教室又在拐角。


 


熱得喘不過氣。


 


有考生中暑,臉色煞白。


 


他將兩瓶冰水放腿上降溫,就這樣抵御炎熱,才沒有影響到狀態。


 


媽媽聽說後,慶幸不已,說我就是小福星。


 


周榆成績本來就不錯,高考正常發揮,順利考上了清華。


 


我的腦子一直不算聰明,媽媽請了家教,進步也不大。


 


小升初,本來隻能去個普通初中。


 


那時在大力推行素質教育,周榆一直讓我去參加各種繪畫比賽。


 


我在省裡獲了一等獎,還上了電視。


 


也是這個獎,讓我收到了市重點初中拋出的橄欖枝。


 


媽媽高興壞了。


 


街坊問她賣小龍蝦的蝦農來了,一塊五一斤,個頭很大,要不要買點?


 


媽媽拉開大嗓門:「對對對,珍珠是考上了市一中,這孩子就是運氣好。」


 


短短半天,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了,吵著要吃喜酒。


 


媽媽買了百來斤龍蝦,我刷了一下午,刷得頭昏眼花。


 


晚上就在馬路邊支起大鍋,分幾鍋炒了,街坊四鄰你帶點花生瓜子,我帶點腐竹毛豆。


 


日暮時分,晚霞漫天。


 


大家站的站,坐的坐,湊在一處吃著喝著,歡笑聲四起。


 


是難得的輕松歡樂的日子。


 


爸爸叫住忙前忙後的我,塞給我滿滿一碗蝦:「坐著吃吧,他們要吃什麼讓他們自己拿。」


 


我搬個小板凳剝著蝦殼,就聽得王叔嘆口氣:「這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這話一出,笑聲淡了,大家都開始訴苦。


 


店裡生意不如從前,倒不是經營的問題。


 


以前東門口這一片是個臨時車站,從東邊進縣城的車輛,都在這裡集散。


 


有人流就有生意。


 


可縣裡今年在北邊建了一個汽車站,半年前已經投入使用。


 


這段日子以來,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生意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