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珍珠

第1章

我跟你們都不一樣,我有三對父母。


 


生父母嫌我是女孩,養父母嫌我不是親生的。


 


他們都拋棄了我。


 


隻有爸爸媽媽一直愛我。


 


後來我有所成就,那兩對父母又巴巴地上門來認親,一口一個乖女兒。


 


我隻是笑笑:「你們誰啊?」


 


01


 


那年冬天,村裡下了第一場雪。


 

Advertisement


養母去河裡洗衣服,上遊飄下來一個襁褓。


 


那條窄窄的河,每次漲水都會飄來很多孩子的屍體。


 


浪一湧,白花花的一片,幾乎都是女孩。


 


襁褓瞧著厚,有好布還有棉絮。


 


養母拿棍子勾過來,想著孩子埋了,布和棉花可以帶回去用。


 


她一邊喊作孽一邊挖好了坑,就在凍土覆上我身體的那一瞬,我蹬著胳膊腿,弱聲哭了。


 


養母嚇了一跳,趕緊將我抱起來重新裹住。


 


她跟養父結婚五年,一直沒生出孩子,本來也想抱個男孩回來養。


 


然而那時,哪怕是有點缺陷的男娃,也沒誰舍得送人。


 


她把我放水桶裡帶回了家,給我喂了一小碗米糊。


 


我吃完,就對她咧著嘴笑。


 


養父在煤油燈下抽著水袋煙盯著我看了半天,嘆氣:「算了,這都是命!」


 


「以後,就叫她米粒吧。」


 


平凡樸實又好養活的名字。


 


養父牛高馬大沉默寡言,養母個子嬌小脾氣暴躁。


 


養父帶著我四處討奶水。


 


村裡的老人說我是喝百家奶長大的,聚百家福氣,一定會大富大貴。


 


夏天他們幹農活,就用一個籮筐裝著我,把我放在樹蔭下。


 


有小販推著自行車賣冰淇淋,養父會買兩根。


 


一根給我,一根給養母。


 


養母罵他亂花錢,又把我的冰棍掰一大半給養父,說我吃不完化了可惜。


 


我那時以為,以後的每天都會是這樣。


 


然而四歲那年,養母懷孕了。


 


02


 


隨著她肚子一天天變大,村裡的嬸嬸們經常逗我:「等你媽生了弟弟,他們就不會要你咯。」


 


「你是個女娃,還是撿來的!」


 


我不相信,一路狂奔回家,想要爸媽告訴我,我是親生的孩子,我永遠會是他們的乖寶。


 


過院門時,我直接摔了個狗啃泥。


 


傷心恐懼讓我哇哇大哭。


 


哭了半天都沒人管我,我擦了眼淚,聽到屋子裡一片歡聲笑語。


 


我抽抽噎噎走進去,養母正疲憊地靠在床上,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眼底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溫柔愛意。


 


她生了,生了個兒子!


 


包著弟弟的,是我當初的襁褓。


 


那個問題擠在喉嚨眼,我不敢問,生生將它咽下去。


 


養母坐月子不能碰水,鄉下男人可不會洗衣服。


 


這活落到我身上。


 


那會是冬天,我抱著跟我差不多高的塑料桶,裡面裝了全家人的衣服。


 


水面結冰了,我先用石塊砸開一個洞,然後再用棒槌反復捶打衣服。


 


冬天衣服厚,湿水後比我還重。


 


洗完衣服,我裡衣都汗湿了,隻有手泡在冰水裡,凍得又紅又腫,像是十根胡蘿卜。


 


我很努力了,可養母皺著眉訓我:「給你吃給你喝,連件衣服都洗不幹淨?」


 


家裡的雞蛋再也沒我的份,養父也不再給我買麥芽糖和豆花。


 


我從他們床上,挪到了柴屋的小床上。


 


柴屋四處漏風,冰冷的夜風送來弟弟的嚎哭和養父母溫柔的安撫。


 


後半夜我睡著了,早上醒來,枕頭都是湿的。


 


有些問題,不需要再問了吧。


 


成長,有時也是一夜之間的事。


 


我再也不敢調皮,喂豬喂雞洗衣做飯,是整個村最懂事的孩子。


 


可就算這樣,養母還是有無數理由指責我。


 


弟弟著涼咳嗽,是我的錯。


 


養父摔了腿,是我的錯。


 


家裡的雞發雞瘟,也是我的錯。


 


稻子收成低,還是我不好。


 


我吃不飽,穿不暖,小心翼翼地活著,臘月裡,村主任和小學校長上門了。


 


我已經六歲了,他是來勸養父母送我去上學的。


 


這是第三次了,之前養父母以我還小為由拒絕了。


 


這一次,村主任放了狠話,說義務教育是國家政策,不遵守的人是要受罰甚至坐牢的。


 


03


 


夜裡,養父母吵了起來。


 


不隔音的土牆,擋不住養母銳利的嗓門:「一學期學費兩百塊呢,有那兩百塊留著給小虎不好嗎?」


 


「王支書說了,不送她讀書是犯法的。」


 


養母聲音低了:「那她要是丟了……」


 


第二天我一睜眼,養父坐在我床邊。


 


他直直盯了我半天,沉沉道:「快起來吧,你不是一直好奇縣城是什麼樣嗎?」


 


「今天爸帶你去逛逛。」


 


我隻從鄰居家的電視裡,看過城市的高樓大廈。


 


然而縣城卻並非如此。


 


天氣灰蒙蒙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觸眼所及,一片灰敗。


 


養父不顧我的拒絕,在小超市給我買了五包酸梅粉,五包華華丹。


 


超市門口有個石墩子,他按著我坐在那,道:「我要去買點東西,你在這等我,等你吃完這些東西,我就回來了。」


 


不遠處,一個渾身補丁的男人牽著一條狗,嚷嚷著:「賣狗賣狗,自家養的土狗便宜賣。」


 


熙熙攘攘的人流裡,我跟那條趴在地上的黑狗對視。


 


它的眼角湿漉漉的,像是在哭。


 


養父轉身要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低聲哀求:「爸,我長大一定會孝順你的,你別忘了來接我。」


 


養父回頭,顫著手摸了摸我的臉,眼眶是紅的。


 


然後他拂開我的手,消失在人流裡。


 


等到日暮,那條狗也沒人買。


 


狗主人隻能又將它帶回家,他罵罵咧咧踹了它好幾腳。


 


可黑狗卻不斷地搖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跟著。


 


走之前還衝我斯哈斯哈吐舌頭。


 


你看,狗都比我幸福呢。


 


我一整天站在冷風裡,又沒吃東西,最後一抹日光褪去,世界陷入昏暗時,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04


 


我以為自己會凍S在這刺骨的冬天。


 


卻沒想再度醒來,是在暖烘烘的被窩裡。


 


小超市的老板張嬸收留了我。


 


她嗓門大而熱情,給我泡了桶康師傅香菇燉雞泡面,還加了兩根火腿腸。


 


「趁熱吃!」


 


我默默吃完一桶面,她手腳麻利地給我梳好頭,並承諾明天天亮一定會送我回家。


 


我看向床頭小桌上。


 


未開封的五包酸梅粉和五包華華丹,靜靜地躺在那。


 


我輕聲道:「我沒有家,他們不要我了。」


 


沒一會,去進貨的周伯也回了。


 


我閉著眼睛,他們都以為我睡著了。


 


張嬸拉著他到床邊,低聲道:「你看她,跟珠珠像不像?」


 


周伯搓著手,沉默半天才說:「明天送她去派出所。」


 


第二天一早,吃完張嬸買的肉包,周伯騎著三輪車送我去派出所。


 


民警聯系到了養父。


 


我在冰涼掉漆的藍綠色不鏽鋼板凳上等了足足一天,也沒等來他。


 


快下班時,張嬸在門外打轉轉。


 


我隔著玻璃與她對視,輕輕笑了笑,低下了頭。


 


過了約莫十分鍾,她推開門進來,拉住我的手:「走,先跟我回去。」


 


周伯正在顧店,撩起眼皮看了我們一眼,皺著眉:「你怎麼又把她帶回來了?」


 


張嬸也不怵,摸著我頭笑:「又不缺這口飯吃。」


 


我就在小超市住了下來。


 


年節逼近,超市生意很好。


 


我盡全力幫忙。


 


超市裡零食很多,張嬸讓我想吃什麼隨便拿。


 


可我一樣也沒動。


 


夜裡張嬸摟住我睡覺,用熱乎乎的腿夾住我冰涼的腳。


 


忙起來沒時間做飯,她就給我泡泡面。


 


她總給我泡剛進的貨,哪怕我拿了快過期的她也會搶走。


 


與張嬸的熱情外放不同,周伯很少笑,我很怵他。


 


小年這天,是他最後一次去進貨。


 


我跟張嬸幫著卸完後,他叫住我:「你等下。」


 


我嚇得一哆嗦,怯怯看他。


 


他從兜裡掏出一雙粉紅色露手指的手套:「給你!」


 


我惶恐拒絕,可他強勢地塞到了我懷裡。


 


張嬸拆了直接給我戴上:「戴上吧,你這手一直露在外面,凍瘡好不了的。」


 


溫暖讓手上的凍瘡發痒,我的心也像是泡在熱水池子裡,又酸又脹。


 


又過了兩天,張嬸的兒子回來了。


 


他在市裡重點學校讀初三,是寄宿。


 


他到家時,天色已經黑了。


 


我用盡全力對他釋放我所有的善意,可他隻是冷冷地看著我:「爸,媽,珠珠已經S了,不是隨便哪隻野貓野狗就能頂替她的。」


 


他非常生氣,關著門跟張嬸周伯吵架,音量很高。


 


我坐在門檻上,他的聲音如錐子一樣錘進我耳朵裡。


 


「養孩子不是養貓養狗,你們已經四十多了,身體又不好,她以後豈不是我的責任?」


 


「你們說收養就收養,有沒有問過我是不是需要一個妹妹?」


 


「明天就把她送走!」


 


……


 


「送去哪兒?派出所、孤兒院、她原來的家,反正不能留在家裡。」


 


05


 


果然,我得到的愛都不會長久。


 


爭吵還在繼續,張嬸和周叔是好人,我不該讓他們為難。


 


我脫下粉色手套,整齊擺在桌上,把華華丹和酸梅粉揣兜裡,出了門。


 


夜晚的街道,那麼寬。


 


路上行人寥寥。


 


家家戶戶都亮起燈火。


 


世界那麼大,卻沒有我的安身之所。


 


我漫無目的一直走,走到了河邊。


 


渾濁的河水翻湧不止,像是在對我招手。


 


這條河貫穿我們整個縣,六年前,養母從這河裡撈起了我。


 


或許,這裡才是我的歸宿。


 


我爬上欄杆,張開了雙臂。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再也不會難過的鳥。


 


飛吧!


 


我身體前傾。


 


就在此時,一股力道將我緊緊抱住,連拉帶拽,將我從拉杆甩到了地上。


 


周榆憤怒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開:「你瘋了嗎,你想幹嗎?」


 


「你要是S了,讓我爸媽怎麼辦,讓我怎麼辦?」


 


我很無助。


 


原來我連S都會給別人造成困擾。


 


「我不是故意的。」我忍痛慢慢站起來,不敢跟他對視,「請問,孤兒院往哪走?」


 


周榆劇烈地喘息,SS盯著我。


 


過了很久,他的肩膀頹然下來,聲音沙啞又悲傷:「不要離這條河太近,珠珠她……就是在這裡淹S的。」


 


他拽著我大步往前走。


 


走著走著我發現不對勁。


 


「這好像不是去孤兒院的路……」


 


「你這麼大了,孤兒院不會收你的。」


 


快到家時,路過一家飯店。


 


透明的落地窗前,洋娃娃一樣的小姑娘在眾星捧月中,吹滅了奶油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她看上去,真幸福啊!


 


我不由放慢了腳步。


 


周榆回頭看到這一幕,問:「你沒吃過生日蛋糕?」


 


我搖搖頭。


 


「你生日是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我是被撿來的,媽媽說撿我的那天,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鄉下的孩子,吃飽穿暖就很好了。


 


吹蠟燭吃蛋糕,那都是城裡人才會有的奢侈享受。


 


是老天爺可憐我吧。


 


我話音剛落,冰冷的天空就飄起了大片飛絮。


 


周榆伸手,接住一片凋零的雪花:「下雪了。」


 


06


 


「這是今年冬天第一場雪。以後,每年的第一場雪就當是你生日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遞給我:「生日快樂,珍珠!」


 


我們回了家後,張嬸很快也頂著滿頭雪回來了。


 


她一邊罵我一邊抱著我嚎啕大哭。


 


周榆騎著三輪車出門,沒一會回來,手裡拎著一塊月餅大的奶油蛋糕。


 


「生日蛋糕要提前預訂,來不及了,就用這個對付下。」


 


張嬸給我煮了一大碗面,上面有兩個金燦燦的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