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花頌聲

第1章

十年前,太和殿內。


 


父皇在我和沈婉之間扔下一柄劍。


 


他說:「你們二人,唯一人可活。」


 


最後,我身著被染紅的長袍,拿著那柄滴血的長劍走出了太和殿。


 


十年後,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


 


這次換我高坐堂前。


 


我在父皇和太子之間扔下一柄劍。


 


學著他當年一樣的話語:「父皇,你們二人,唯一人可活。」


 

Advertisement


1


 


我經常在午夜夢回時想起那天的場景。


 


父皇將我和沈婉來往的通信一把灑下。


 


厲聲斥責我:「不堪入目!」


 


「一個是公主,一個是臣子,竟有暗通款曲,磨鏡之好。」


 


「難怪,好好的太子妃不當,原來是成了公主的入幕之賓。」


 


那一日,我仿佛將世上所有不堪的話都聽盡了。


 


……


 


沈婉是沈將軍的嫡女。


 


也是父皇為太子內定的太子妃。


 


父皇為了讓沈婉和太子培養感情。


 


破例讓沈婉入太學,成為太子的伴讀。


 


世人都以為這是帝王恩寵,無上榮耀。


 


但我知道這才不是什麼恩寵,是劫難。


 


不因為別的。


 


就因為我的兄長,尊貴的太子殿下,他是個痴兒。


 


哪怕他外表看起來如常人無異。


 


但闔宮的宮人幾乎都知道這件事情。


 


這是皇宮大內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位太子殿下是我父皇與他心尖尖上的人——程貴妃所生。


 


程貴妃盛寵不衰,這滿宮遍地都是她與我父皇如何情深不許的傳言。


 


世人皆知,這位程貴妃是父皇母家的表妹。


 


在父皇還未登基時遍與他相識、相知、相戀


 


後來,宮變時需要我母妃家中的幫助。


 


而我外祖一家要求無他,唯一皇後之位也。


 


這才不得不委屈程氏居於貴妃之位。


 


在難得見一真情的皇家,我的父皇竟選擇做了個痴情種。


 


為了補償程貴妃的委屈。


 


父皇給了她協理六宮的權利,也給了她萬般獨一的寵愛。


 


甚至她的兒子也在一出生的時,我父皇也力排眾議立他為太子。


 


哪怕後來隨著太子的長大。


 


太子的異於常人漸漸顯露,他說話遲鈍,就連走路也磕磕絆絆。


 


皇宮出現的諸多流言蜚語。


 


但父皇都一力壓下,從不動搖。


 


仿佛無論怎樣,我的這位哥哥總能得到父皇獨一無二的寵愛。


 


2


 


第一次看見沈婉時,我七歲。


 


那時候,她正在被太傅罰跪。


 


長久長在深宮,讓我知道伴讀並非是什麼好差事。


 


堂前提問,太子答不出,他身份尊貴,太傅無法責罰。


 


棍棒、訓斥便隻能加諸在她身上,這才是伴讀的職責。


 


那天,她雖然跪著,身體卻立得筆直


 


「沈家女,身為女子,自當以夫為綱。」


 


太傅的板子打在她的手心,發出沉悶的一聲。


 


我躲在屏風後面看著都忍不住瑟縮一下。


 


她卻絲毫未躲,冷靜地開口辯駁道:


 


「太傅此言欠妥,既無聖旨,也無口諭,既無婦,何來夫;沈婉隻為臣,臣代君之過,我沈婉自當認。」


 


「你……」


 


太傅是個長胡子的刻板老頭。


 


經常將聖賢道理掛在嘴邊。


 


稍有不順他心意,就是一頓說教。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被人懟到啞口無言。


 


我暗暗在心裡為她叫兩聲好


 


心裡正想著,大聲叫好的聲音便從旁邊傳來。


 


「好、好、好。」


 


太子在一旁一會拍著桌子,一會拍著手,傻兮兮的笑著


 


堂上頓時亂作一團。


 


太傅本就鐵青的臉霎時更加難看起來。


 


授課無法再進行下去,隻能就此作罷。


 


這場亂劇最後隻能以太傅的拂袖而去收尾。


 


3


 


課後,我瞧見沈婉並未出宮。


 


便鬼使神差的跟在她的身後,想看看她想去哪。


 


卻沒想到沈婉借口支開了身旁隨侍的宮女,一個人來到了靜僻的假山。


 


她一陣摸索後,慢慢的撩起裙擺。


 


我赫然瞧見她高高腫起的膝蓋。


 


定是長時間的罰跪造成的。


 


一定很疼吧。


 


我也被管教的嬤嬤罰跪過,那滋味我也體會過,十分難捱。


 


或許是因為能夠感同身受,我糾結要不要安慰一下她。


 


但,還沒等我邁出那一步。


 


沈婉便熟練地開始給自己上藥。


 


現在的她不像剛剛課堂上的清冷凜然。


 


現在的她溫順乖巧,就像是御花園的狸花貓一樣。


 


喜歡在旁若無人的角落,自己舔舐自己的傷口。


 


我看的入神,心想:她好厲害,自己給自己上藥嗎?


 


那時的我還小,被罰不哭在我看來就已經是天大的本事了,更何況像她這樣鎮定自若的為自己上藥。


 


她很厲害,比我厲害。


 


等我思緒回籠時,卻不知道我剛剛一番動靜已經讓她發現了我。


 


沈婉收好藥瓶,一絲不亂的將自己的裙擺整理好。


 


看向我開口:「看了這麼久,是不是該出來打個招呼了。」


 


我被她突然出聲嚇得一驚,下意識的想要逃跑。


 


但轉念一想,我是公主,不需要逃跑。


 


於是,也學著她的樣子,假裝理了一下裙擺。


 


躡手躡腳的走出來,故作鎮定的向她解釋道:


 


「本……本宮並非故意跟著你,隻是偶然經過。」


 


話剛一出口,我就後悔。


 


她可沒說我是跟著她來的,這不是不打自招嘛。


 


我有些窘迫,但沈婉很好。


 


她並未揭穿我的小把戲,反而笑盈盈地向我走近並行禮


 


她動作做的標準,說話聲音也輕柔。


 


若是禮儀姑姑在,一定會誇她的。


 


沈婉看了我片刻,接著溫柔地牽起我的手,說:「公主,臣女送您回宮吧。」


 


其實我偷偷跑出來並沒有多久,還並不想回去。


 


但她一開口,就讓我不想拒絕,身體也不自覺地聽從


 


路上,我想尋常人家若是知道自己將來的夫婿是個痴傻兒,恐怕早就自怨自艾了。


 


但她似乎不同。


 


七歲的我並不知道什麼是童言無忌,想問什麼便開口問了。


 


「你難道不難過嗎?」


 


「難過什麼?」


 


「嫁給太子哥哥。」


 


意識到我在說什麼,她愣怔了一會,才淡淡開口道:


 


「女子讀書本就不易,可我如今不光讀書,且能光明正大的同那些男子論道理、講長短,何故悲傷。」


 


「知道什麼對自己更為重要,得到重要的,舍棄不必要的,無需悲傷。」


 


她語氣溫柔又堅定。


 


就像是冬季的雪松。


 


輕盈在枝頭,不落凡塵間。


 


讓我歡喜,亦讓我喜歡。


 


那時,我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太子配不上她。


 


4


 


自那次假山之事後,我們經常在課後相聚。


 


她比我大上許多歲,我經常叫她婉姐姐。


 


我與她論詩詞,賞詩畫。


 


她教我讀史書,見民生。


 


相比於書畫的趣味,史書上的文字總顯得呆板無趣。


 


我也會耍小孩子脾氣。


 


我賭氣似的將書本扔在地上,埋怨地問她:「為什麼要教我這些?這些明明很無聊。」


 


沈婉俯身將我扔掉的書本撿起,抖落灰塵後又放在我的面前後回我:「因為希望公主可以成為更好的人。」


 


她輕點我的額頭:「這世道多艱,上至公主,下至百姓,唯有智者方可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希望公主可以做決定自己命運的人。」


 


道理太長,那時的我太小,並不太懂。


 


但,隻要是沈婉說的,我都會去做。


 


後來,我看的詩書、學的政事、懂的道理。


 


幾乎都來自她的教導。


 


她就像我的姐姐、我的師長,那些本該由父母言傳身教的知識。


 


我都在她的身上學到。


 


十二歲那年。


 


如同她希望的那樣,我長成了世人口中知四書,懂五經,通禮儀,曉廉恥的公主。


 


我寫的詩歌被學子稱贊。


 


我作的文章在學府廣為流傳。


 


漸漸地,我出口成章的本事也被父皇看到。


 


太子終於不再是佔據他所有目光的人。


 


我也從他十幾年的專寵中分得了一杯羹。


 


5


 


三月初,父皇讓我代太子處理江南河患一事。


 


江南正值春汛,發生水患並不出人意料。


 


因為水患而造成的傷亡之事每年也會發生。


 


錢款撥下去,往往都能妥善解決。


 


隻是這次水患不同於往年,江南地方的傷亡幾乎是往年的數倍。


 


這才引起了父皇的注意。


 


我和阿婉一同出發。


 


她扮作我的侍女,路上我與她同吃同住,共同商討著針對河患的方法。


 


「當務之急,是重修防洪設施,春汛之期並未結束,需要多加防備。」


 


「江南此行必不會容易,多加小心,遇事不可為,不必勉強。」


 


我點點頭,從不質疑她的話。


 


路程並不算久,沒過幾日我們就到了江南府衙。


 


當地的父母官李生李大人前來迎接。


 


江南為水鄉,多為富庶之地,這府衙也會稍稍正派些。


 


親自一見,倒是和我想的並不相同。


 


這周圍的街道平整完備,看得出來是很用心的。


 


襯得這府衙倒顯得寒酸起來。


 


府衙連牌匾也無,堂內的座椅也都掉了漆皮。


 


再看這位李大人,長袍遮不住鞋靴,袖口上也隱隱約約有著幾塊補丁。


 


就是這街上隨便抓一個小民,恐怕也比他穿得好。


 


種種景象讓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認為這位李大人是位清廉的好官。


 


然而,終究是書本上的知識太過淺薄。


 


我也太過年幼,還不明白什麼叫做虎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6


 


李生向我回稟傷亡情況。


 


我問他:「江南水患年年有,為何今年傷亡人數如此多?」


 


「殿下,城東的泄洪橋塌了,洪水倒灌,城東的百姓幾乎均無幸免。」


 


李生談及傷亡時,神情很是悲痛。


 


我面露不忍,安慰他道:「李大人無需悲傷,天災使然,非人力可阻。」


 


李生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良久後,李生重重點了頭:「殿下所言極是。」


 


……


 


我和阿婉在城東設立難民所,為那些因為洪水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安置一個暫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