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顧不上已經麻木的掌心，無措惶恐地拉住賀老師的衣角。

 

“賀老師，對不起。”

 

她沒有看我，反而替我拎起行李，輕聲道：

 

“都進來吧，外面冷。”

 

12

 

進屋之後，周鶴生將外套隨手一扔，就開始了喋喋不休。

 

“媽，你是瘋了嗎？你知不知道她是誰的女兒？”

 

“如果不是她媽，你還會是衣食無憂的富太太！我找女朋友，人家也不會嫌棄我有個後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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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親媽都不要她了，你怎麼還收留她？”

 

賀老師將果盤重重放在桌上。

 

“周鶴生，你給我閉嘴！”

 

“你爸出軌，跟她個小女孩有什麼關系？”

 

“現在知道親媽好了？當時是誰說我不是後媽勝似後媽，恨不得趕緊換個溫柔的？”

 

周鶴生一噎，語氣軟了下來。

 

“我當時不是被那個女人蒙騙了嘛。”

 

說著，不屑地覷了我一眼，又接著道：

 

“誰能想到，她跟我爸領證之後就變了副模樣，對我愛答不理的，也不再關心我！”

 

“天天買奢侈品就算了，還央著我爸買黃金地段的商鋪給她開美容院，關鍵還是落在她名下！那可是上千萬啊！”

 

見他媽無動於衷，他又拉長音調撒嬌。

 

“媽……你歲數都這麼大了，別折騰了。你倆趕緊重修舊好，等我結婚後，你們含飴弄孫不好嗎？”

 

“而且我爸心裡還是有你的，好幾次都不小心喊出了你的名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的脾氣，隻要您服個軟……”

 

賀老師冷笑一聲，打斷他。

 

“你是為了我的幸福而來，還是為了你的家產而來？”

 

周鶴生答不上來，臉色由青轉紅。

 

“你這當媽的可真狠心！一點都不為兒子考慮！”

 

說著拎起外套，摔門而去。

 

賀老師望著那扇門，隻是撲閃了幾下眼睫，接著仿若無事般看向我。

 

“暖和過來了吧？洗洗手和我包餃子。”

 

我隻覺羞愧，訥訥開口。

 

“對不起，賀老師。我和我媽害得……”

 

她上前拉過我的手：

 

“一碼歸一碼。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

 

她頓了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我卻回想起前世她癱在床上毫無生氣的樣子。

 

突然釋然了。

 

那就讓我將功折罪吧。

 

我揚起一個笑，開始挽袖口。

 

“包餃子？是什麼餡兒的呀？”

 

13

 

許是從周鶴生口中聽到了我的消息。

 

陳清梅找上了我。

 

私密的茶樓包間，她摘下dior墨鏡。

 

那張花了大價錢保養的臉，比她剛重生回來時更年輕了幾分。

 

隻是眉眼間那抹鬱色，卻是以往不曾有過的。

 

她惡狠狠地盯著我。

 

“我和老周的事兒，是不是你跟那個女人說的？”

 

見我默認，她的眼神更是要將我活吞。

 

“我早該想到你在搗鬼！前世她到那麼晚才發覺，這一輩子怎麼會聰明地早早就知道了！”

 

我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

 

“至少幫您圓夢了不是嗎？”

 

聞言，她的眉眼一下子就垮了下來。

 

“你懂什麼？輕易到手的怎麼會珍惜？”

 

“我是老周的初戀白月光，就算他身邊人不是我，他的心也在我這裡，也心甘情願地為我花錢。”

 

“你也不想想，上一輩子培養你花了那麼多錢，我光給人理個發怎麼會賺得出來？”

 

“可現在，我倆朝夕相對，他卻突然膩了。”

 

“前世他說我撒嬌可愛，現在變成了為老不尊。前世他說喜歡我打扮愛美，現在卻說我招搖。”

 

“甚至前世他說賺錢就是給我花的，現在卻說我不懂勤儉持家，還說家產要留給他兒子！”

 

說著說著，她就掩面哭了起來。

 

仿佛剛剛針鋒相對的我，變成了她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

 

“你知道不知道……老周在商會中認識了一個有錢的女企業家。”

 

“他倆現在天天待在一塊，喝酒品茶，他還摟著那女的腰打高爾夫！”

 

“被我看到後，我追問他倆是什麼關系，他竟然還嫌我打擾他談生意，把我推開後跟那女人走了。”

 

“徹！夜！未！歸！”

 

我平靜地看著她發泄，就像看著前世的我自己。

 

“再生個兒子就好了。”

 

“誰讓你嫁給他這幾年肚子沒動靜，人家家大業大的，一個兒子怎麼夠？”

 

我將曾經她跟我說的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了她。

 

陳清梅從手心抬起頭，斑駁的淚痕凝在臉上。

 

她若有所思地怔住了。

 

14

 

大四那年，託賀老師的關系，我跟著當地的電視臺實習。

 

小城新聞不多，一場放生祈福活動也值得去報道。

 

這群商人雙手合十對著河流拜了拜，接著下面員工便解開袋子，大批魚兒躍入水中。

 

這個時候，我的鏡頭捕捉到了陳清梅。

 

她在那方框框裡對我招了招手，一旁的同伴輕推我。

 

“那個富太好像認識你哎，你快過去，說不定今天稿子能有點不一樣的東西。”

 

她一見到我，嘴裡“哦喲”了一聲。

 

“你怎麼混成這幅鬼樣子了？”

 

我循著她目光看去，是我曬得黢黑的胳膊，是寬松舒適的T恤短褲運動鞋，還有扎得利落的高馬尾。

 

我聳聳肩，對自己很滿意。

 

她好像也隻是表示感嘆，對我如何並不是很在意。

 

反而炫耀般地挺起微微隆起的小腹。

 

“你要有弟弟了。”

 

我驚嘆她高齡還能這麼快懷孕：“這麼確定？查過了？”

 

“我陳清梅重生回來，就不打沒有把握的仗。生個女兒有屁用？還不如生個兒子換來下半生依靠。”

 

我笑了笑，並不在意。

 

說她長進了，可又沒長進多少。

 

繞來繞去，無非還是將自己寄託到別人身上。

 

陳清梅抬起手，水頭極好的玉镯在她腕間晃了晃。

 

“熟悉不熟悉？”

 

“不止這個呢，老周還劃給了我一處商鋪，一所小廠，直接轉給我二百萬安胎。”

 

“還說等孩子生下來，就買市中心的大平層做學區房，當然，也是落在我的名下。”

 

說著，她眼神在我轉了幾圈。

 

“後悔了吧？前世你要是不瞎折騰，順利生下那個男胎，這些可都是你的。”

 

“前世你媽費盡心思讓你享福，你卻不知道珍惜，可別怪我這輩子自己享受。”

 

我沒有接她話茬，隻是反問了一句。

 

“周鶴生知道了嗎？”

 

陳清梅一怔：“還沒來得及和他說。”

 

“況且他知道了又如何，反正那孩子心地孝順，縱有一時不滿，也很快就過去了。”

 

“前世打給我的治病錢如流水，他不也沒二話。”

 

我搖了搖頭。

 

前世的我，本就高嫁，又怎能光明正大往娘家拿錢？

 

那上百萬的錢，是我偷著變賣別人送我的奢侈品換來的。

 

周鶴生對此，一無所知。

 

這一世，你生了個分他家產的弟弟，他不跟你急才怪。

 

15

 

後來，從賀老師口中得知。

 

周鶴生得知陳清梅懷孕後，當即掀了桌子。

 

然後暗地裡找了一群人，趁陳清梅不備，綁架了她。

 

然後拉去小診所強制性給她打胎。

 

可還未等到綁到手術臺上，她就因為受驚，流產了。

 

因為這屬於犯罪行為，周父為了不讓自己兒子留案底，給陳清梅轉了一大筆錢。

 

說是補償，其實就是封口費。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單位門口見到了陳清梅。

 

見到我出來，她先是眼睛一亮，接著艱難揚起一個討好的笑。

 

拖著行李箱慢吞吞地朝我走來。

 

“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想堵你下班，可我不知道你住哪裡。”

 

我後退一步：“找我有事？”

 

“我，我和老周離婚了。”

 

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啞著嗓子繼續說道。

 

“因為老周喜歡的那個女企業家說不想當小三，我被掃地出門了。”

 

“所以，你想到了我這個工具人女兒？”

 

“不是不是，我隻是突然活明白了，知道什麼才是最珍貴的。”

 

我對這虛偽的悔過毫無動容。

 

“最珍貴的？難道不是男人，不是優渥的生活嗎？總不會是這個被你踩在腳底幫你上位的女兒吧？”

 

“陳婉靜！”

 

陳清梅氣急敗壞地打斷我：“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小心眼！抓著過去的一點事兒不放？”

 

那叫一點事兒嗎？

 

那是前世我被毀掉的一生！

 

我的學業，我的未來，我的婚姻，我本該光明自由的一生！

 

見我轉身就要拋下她離去，她拉住了我，聲音帶上了哭腔。

 

“我病了，肝癌晚期。”

 

“你……你能不能管管我？”

 

“我不需要你花錢的，我有很多很多錢，我隻想你陪在我身邊。”

 

我直覺諷刺。

 

“又玩這一套？”

 

陳清梅緊緊攥住我的衣擺，急切解釋。

 

“是真的，這次是真的。”

 

我抬起眼，看向這張蒼老了許多的臉。

 

那上面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

 

“可是媽媽，我已經不信你了。”

 

16

 

她哆嗦著嘴唇還想要說什麼。

 

我輕聲問出前世今生我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

 

“媽，其實你一直都是恨我的對吧？”

 

“你胡說！哪有媽不愛自己女兒的！”

 

陳清梅下意識反駁，我卻緩緩解開她自欺欺人的謊言。

 

“愛我？那為何在我小時候，不親自養我？”

 

“愛我？那為何前世枉顧我的學業，將我精心包裝成好嫁風女生？”

 

“愛我？又為何耽擱我本該光明的未來，將我送進烏煙瘴氣的職校？”

 

“愛我？又為何用一張假的體檢報告單，逼我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愛我？明明你自己做那麼難堪的事兒就算了，還偏要將我扯進來，給你做遮羞布！”

 

“以及愛我？明明前世我被你氣S，這一輩子你一點悔改都沒有，反而對我不管不顧？”

 

陳清梅被我問住，怔愣許久，而後撕心裂肺地吼道。

 

“是！我是不愛你！”

 

“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那該S的爸！如果不是他依仗著家世上門提親，你外公又怎麼會逼著我跟老周分手？”

 

“你外公說老周是農村窮小子，這輩子都不會發達。你爹是城裡工人，以後說不定能當廠長。”

 

“結果呢？結果就是我不僅失去了真愛！我還失去了本該屬於我的富貴人生！”

 

“這一切！都是你父親毀了我！”

 

那就合該無辜的我去承擔這一切嗎？！

 

我直視她因癲狂而泛紅的雙眼。

 

“那我事事順從你的上一世，也算全了我們母女情分。”

 

“我不欠你了，媽媽。”

 

這一次我走得很急，她再也沒有追上。

 

17

 

她的病情發展得很迅速。

 

但她手裡的錢讓她臨終前並沒有受多大罪。

 

聽看顧她的護工說，她S前一直念叨著一句話。

 

“如果能重來，靜靜，我一定好好養你長大。”

 

我去她墓前送上了一束白色康乃馨。

 

媽媽，恩怨已清，希望我們下一世不要再遇到了。

 

18

 

周父最終沒有追上那位女企業家。

 

母親S後，他竟又想起了賀老師，可賀老師依然拒絕了他。

 

不知是氣是悔，他很快就病倒了，連自主起身都很難，隻能日日坐在輪椅上。

 

周鶴生不常去照看他，反而急不可耐地接手家業。

 

又找了個門當戶對的富家女結婚。

 

倆人作為不上進的富二代，天天湊到一起吃喝玩樂，肆意敗家。

 

接手家產後並不用心經營，很快資產縮水，剩下個老本坐吃山空。

 

至於賀老師，退休後又返聘。

 

在她摯愛的教書育人崗位上繼續辛苦奉獻。

 

而我，準備奔赴下一個新聞地點。

 

生活忙忙碌碌，我卻從中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可能今生我不再富有，但我卻擁有了千金難換的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