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驚春
第6章
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帶來的疼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
就連額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徹底昏過去之前,餘光隻見掛著雷氏家徽的馬車車簾放下。
駟馬並蹄,行駛平穩。
車輪把這瓶價值千金的傷藥碾了個粉碎,並未揚起半點泥塵。
11
手指斷了四根,右掌一處骨裂。
雷狩雪出現得及時,這些傷沒有到覆水難收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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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隻要我肯靜養,雙手就還都能保住。
李醉晚坐在我床邊,聽著御醫的回稟,嬌媚無邊的臉上冷若冰霜。
待送走了御醫,她抬起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臉頰。
我知道她想要去幹什麼,啞著嗓子勸諫:「別去找驸馬的麻煩。」
李醉晚臉上的怒火驟然升騰,秾李夭桃嬌豔凌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不愧是皇家血脈。
生起氣來和龍女一樣頭角崢嶸呢。
這樣美貌的女子,哪怕臉上的表情猙獰又憤怒,也自有番動人姿態在。
「為何?」良久,李醉晚抿了抿嘴唇,放緩了聲音問。
「王大人來信了,此時不宜節外生枝,以免對陳家打草驚蛇。」
我垂眸,望著自己被繃帶緊緊裹纏的雙手,扯出個冷笑。
「那你受的委屈呢?」李醉晚很是不滿,「難道就這麼算了?」
當然不。
若不能報仇,若不能用雷家和陳家的血來祭奠我心裡的火焰。
那麼,忍辱是毫無任何意義的。
「忍到王大人從江南回來就動手。」我眸光一冷。
「若是事情能成,煩請殿下把驸馬交給我處置。」
李醉晚什麼都沒說,隻是輕輕地伸手,以巧勁兒將我按回榻上。
「都聽你的。」她說。
「但得先養好傷。」她又說。
「我守著你,睡吧。」她最後說。
床幔被放下的那瞬,燭火暗了瞬。
榻邊人沉沉的影子疊在我身上和被上。
隱隱綽綽的光影中,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和任人踐踏的娼女,呈現出種詭異的和諧。
成為一個同盟,一個欲說還休的秘密。
唯獨李醉晚隔著簾幕的呼吸聲遙遙傳來,像是黑暗中寂靜的溪流。
於是我緩緩地閉眼,沉浸在了溪流之下。
完成了帶著隱痛的安眠。
第二日醒來,李醉晚已不見蹤影,窗外唯餘幾朵薔薇開得正好。
阿蓉捧著藥汁進來,見我空茫的神情,出言解釋:
「長公主守了您一夜,實在是脫不開身才被身邊女官催著帶走的。」
「據說是陛下以消暑為名,在行宮裡開了家宴。」
那確實是要事,脫不開身。
但我胸中依舊不可抑制地湧起了酸澀。
許是人在病中都會格外矯情脆弱些吧。
然後這酸澀的感覺就被阿蓉手裡的苦藥衝沒了。
我不記得自己有什麼東西是值得御醫惦記的啊!
怎麼就用這玩意兒明晃晃地謀害人呢?!
阿蓉伸手,及時把一顆青梅漬成的蜜餞塞進了我的嘴裡:
「良藥苦口,忍一忍吧。」
許是我臉上的不虞之色太過於明顯,阿蓉嘆了口氣。
她坐在榻邊,輕輕避開我的雙手,將我半擁在懷裡。
手指輕柔地穿過我背後散下的發,安撫地拍著我的脊骨:
「等好起來之後,小春就不用吃苦藥了。」
我縮在阿蓉懷裡,像是縮在一個巨大且安全的繭裡,怔怔落淚。
直到淚水沁透了阿蓉腰腹間的衣衫,她才反應過來。
略微手足無措的阿蓉,聲音卻依舊柔軟:
「還以為我們家驕橫狠辣的小春,是不願流淚的。」
我悶悶的聲音從阿蓉身上傳來:「那是對著旁人。」
世人千千萬萬,我唯願對著你展現出脆弱。
無關風月,隻是信任。
阿蓉沒有說話,隻是攬著我的胳膊再度緊了緊。
恍惚間忘卻了手掌疼痛。
就連身體也融進了她帶著暖意的懷中,成為了這個懷抱的一部分。
忽然驚覺。
原來那麼些年,阿蓉都從未與我分離過。
無論承受還是施予,無論行善還是為惡。
在黑暗扭曲的人世間踽踽前行的路上,至少我們還有心意相通的彼此。
這就夠了。
12
夏往秋收,時間真是很神奇的東西。
當初被驸馬下令按在地上打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會S在那個暗夜裡。
原來熬上一熬,傷口會愈合,指骨也會緩緩長好。
待我雙手能夠靈活如初的時候,已是到了重陽節前後。
幾月以來,風娘從她那位時常來玉京樓「探望」的竹馬嘴裡,套到了不少關於雷家的情報。
人無法時時刻刻都保持著警惕。
酒醉之後,床帏之間,總會透露出信息來的。
這些闲散話語或許有些摻水的成分在。
但相互交織印證還原後,真實度會大大提升。
而隻要抓住關鍵的幾條內容,就有把握給那位高高在上的雷相添堵。
父親,女兒不喜歡你坐高堂。
女兒希望你被拉下來,拉到深不見底的泥濘裡。
永生永世,生生世世,被人踐踏羞辱,不得翻身。
連同雷家和陳家一起。
阿蓉在雅間門口守著,風娘呈上來幾張紙。
不愧是官家女眷,一手簪花小楷足以見風娘當初的功底。
我盯著那幾張紙,覺得應該抽空找風娘取取經,讓她指導下我的字體。
風娘見我不說話,許是心下忐忑,臉上也染了些不安:
「寒郎畢竟隻是雷家旁支,官職也不高。」
「妾能從他身上得到的,便隻有這些了。」
寒郎。
這個稱呼,有些意思。
我聞言,緩緩地將目光從薄薄的紙張挪到風娘臉上。
風娘察覺到了我的目光,略有些懼怕地低下了頭。
「見過外面攤販賣的琉璃花釵嗎?」
玉京樓就坐落在花街正中,來往的娼女樂妓多如過江之鯽。
也因著女子多,賣胭脂水粉簪釵衣裳的小商販,這附近從來不缺。
風娘來玉京樓時間也不短了,自然是見過的。
「妾身見過。」她低著頭開口。
我站起來,走到風娘面前,挑起她的下巴,端詳著她的五官:
「世間女子的命運,就宛若小攤販手中的琉璃花釵。若是有人願意買下仔細收藏,便能在妝匣裡嬌豔欲滴,永遠不會凋敗。可若是在男人手裡傳來傳去地觀賞,或遲或早,都會掉在地上。而落地的瞬間,再漂亮再明豔的琉璃花,也隻不過是一地的碎片罷了。」
說完,我松開了鉗制風娘下巴的手,靜靜地再度開口:
「別做夢了,更不要相信你那個寒郎的鬼話。」
「你是官賣的娼女,別說平時,便是逢赦也無法贖身。」
「除非你S,或是我背後的主子得了勢,親自下令,不然別指望離開玉京樓。」
風娘不再說話。
有眼淚順著她的下颌滴落在裙裾上,砸出圓圓的水漬。
終還是心軟,我嘆了口氣:「此事完成之後,我會想辦法還你自由身。」
風娘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悄無聲息地落淚。
最後我無奈,還是叫來了阿蓉,把人從雅間扶了出去。
敲打完有可能會被男人哄騙從而不自覺蒙騙我的風娘,我這才嘆了口氣。
為什麼她們就非要相信男人呢?
男人身上究竟有什麼妖術,能把她們個個都騙成這樣?
小娘是這樣的,阿蓉是這樣的,風娘也是這樣的。
看得人頭疼。
強迫自己把這些糟心的事情甩出腦海,我粗粗瀏覽完這幾張紙。
隨後寫了張紙條,一並塞進信鴿腿上的信筒。
鴿子振翅而飛的方向,正是長公主府。
有些事情,李醉晚調動人馬去驗證,比我去驗證,有效率得多。
信鴿飛出去不到三個時辰,長公主府的馬車就停在了玉京樓的後門。
縮進樓裡養傷不少日子,還是第一次出來。
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
冷風微起,鑽進鼻腔,激得我打了個重重的噴嚏。
正猶豫要不要回去加件衣裳時,阿蓉已急匆匆地抱著鬥篷趕到:
「小春,別受風。」
撩起車簾,我望著倚在後門門框上目送著馬車離去的阿蓉。
她來得著急,踏碎庭院一地落葉,裙角處還粘著截短短的枯枝。
這個女人始終靜默,始終溫柔。
也始終守在我身邊。
天下間恨我的人多了去了,與之相對,我有的是收拾他們的手段。
可面對愛著我的人呢?該怎麼樣去回應?
小娘沒有教過我。
我自己,似乎也還沒有悟出來呢。
13
李醉晚手底下的人一一驗證了風娘套出來的情報。
約莫四成真,六成假。
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一條是,雷家在宛陽祖宅祭祖的時候,規制逾越。
琉璃瓦乃皇家太廟封頂上專用。
王公大臣和平民百姓的祠堂,則隻能用次一等的黑活瓦。
可許是雷相的權勢如日中天,連著雷家的族人都開始跋扈了起來。
他們在去年翻修雷氏祠堂的時候,竟用了琉璃瓦。
「這可是實打實的僭越。」我坐在李醉晚的書房裡。
李醉晚的表情也相當微妙:「父皇隻是老了,還沒有S。」
「若是他知道自己最信任的雷相,在背地裡幹這種挑戰皇權的事情,估計會雷霆大怒吧。」
桌面上散落著幾張折子,我隨手翻開看了看。
全都是監察院的官員提前寫好,彈劾雷家僭越之罪的參本。
不愧是言官手筆。
罵起人來,個個都文採飛揚。
都說對子罵父則是無禮。
但無禮這個舉動本身,就很是讓人精神爽利。
我眯著眼睛:「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折子要呈上去麼?」李醉晚詢問我的意見。
「王載微那邊有消息了嗎?」我反問李醉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