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皇子來我宮裡時才六歲。

 

他總吵著要回蘭貴人宮中，也不肯喚我母妃。

 

我無奈，拿起糕點和話本子哄自己不要生氣。

 

七皇子傻眼，氣急敗壞罵我心肝黑。

 

我敷衍點頭：「嗯嗯，我心肝黑。」

 

後來蘭貴人因救駕有功成了貴妃，她朝皇帝撒嬌要回七皇子。

 

七皇子卻屁顛屁顛拿著糕點和話本子哄我：

 

「母妃，兒臣隻認您一個母親，您可千萬不要丟下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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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皇子蕭煜送到長春宮時，我正在寫家書。

 

他脾氣壞得很，見我專注寫信，睬也不睬他，竟直接跑過來將墨潑到信紙上。

 

「你就是令妃嗎？我是七皇子，本皇子該住哪？」

 

我又好氣又好笑。

 

氣的是這個小孩沒禮貌。

 

好笑的是，就這麼屁點的小鼻嘎，還敢在我面前拿喬。

 

我抬頭剛想教訓他，卻怔了一瞬。

 

蕭煜的眼眶紅紅，像才哭過，見我盯著他，又立即做出防範的姿態，龇牙咧嘴的，忒似門口那隻笨狗。

 

我擱下筆，忖了忖，那隻笨狗脾氣比蕭煜好，隻要我有骨頭，它就一定追著我跑。

 

那蕭煜呢？

 

一根骨頭哄不了，那就。

 

一根也不給他。

 

忖到這裡，我心情舒暢許多，眼裡都泛著笑。

 

「長春宮大得很，你想住哪都行。」

 

蕭煜毫不領情，哼了一聲：「別以為你對我擺一張笑臉，我就會認你當母妃！別做夢了！我的母親隻有蘭貴人一人！」

 

嘖嘖。

 

還真是倔小孩。

 

可是他真笨啊。

 

本朝允許貴人之位撫養皇子。

 

蘭貴人把蕭煜撫養到六歲，又主動將人送到長春宮，明擺著是看中了我母族顯赫，又無法再生育，故而想要送子求榮。

 

但她沒問過我缺不缺兒子，把蕭煜養到六歲，明顯是給她自己留一條後路。

 

萬一蕭煜有望稱帝呢？

 

那她便能登上太後之位。

 

可憑什麼？

 

憑什麼她做順水人情，我就一定得收呢？

 

我慢慢斂起了笑容，渾然不聞小屁孩的尖叫聲。

 

小屁孩察覺自己被無視，瞪我一眼，更加惱怒。

 

我往左，他纏著我向左走。

 

我往右，他便緊跟著我往右。

 

……

 

我拍了拍氣得發抖的胸膛，哄自己吃了一碟赤豆糕、海棠糕、桂花糖糕、如意糕。

 

又拿起我平日最愛看的話本子，心裡默念：【莫生氣莫生氣，氣壞身子無人替，金屋銀屋都給你，貌美如花就是你。】

 

如此反復地念，我才終於哄好自己不和蕭煜計較。

 

怎料這S小孩氣得要命，幾乎是吼了出來。

 

「你你你，別人還說令妃信佛，最是心善，本皇子看全是謠言！你明明是黑心肝！！！」

 

2

 

嘁！

 

好在適才我將自己哄得很好，所以我也懶得理他。

 

但蕭煜卻跟念經的和尚似的，一直在我耳旁嘀咕：「壞令妃，心肝黑，黑心肝，令妃壞。」

 

嘖，不愧是皇帝的兒子，真是個笨蛋。

 

來來回回就這幾個詞，罵人都不會。

 

為了不讓他打攪我看話本的雅致，我敷衍點頭：「嗯嗯，我心肝黑。」

 

蕭煜傻眼了。

 

不是他沒詞了，是他又餓又氣，被我氣厥過去了。

 

……

 

我本想命人將蕭煜直接送回蘭貴人宮中，但蕭煜的手卻緊緊扯著我不放。

 

嘴裡還念叨著：「令妃……壞……」

 

哈！

 

本宮的面子比天還大！

 

宮裡人皆知我深入簡出，還信佛，那我自不會放蕭煜回去敗壞我名聲。

 

故而我讓春杏去請江太醫過來。

 

然而，江太醫診斷後，卻面露惶恐。

 

「娘娘，七皇子這症狀，似不是氣結於心導致的昏迷。」

 

我側目一望：「哦？」

 

「七皇子……七皇子像是長期營養不良，隻不過七皇子每日都會習武，故而看不大出是體瘦。臣多嘴一句，蘭貴人似乎也知道此事……」

 

語未盡，我卻聽懂了是何意。

 

江太醫是宮裡的老人，心樸淳善，想來他也看不下去，才會告知我實情。

 

原以為蘭貴人隻是精明，卻不知她竟利用蕭煜到這般地步。

 

為了爭奪聖寵，不惜用親生子的身體為賭注，以博皇帝偶然的停駐。

 

當真是心狠手辣。

 

可我沒有立場去譴責她，因為後宮確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蘭貴人不心狠，難過的隻會是她們母子。

 

也好在，蕭煜實在蠢笨。

 

我望著蕭煜，緘默了許久。

 

直到他幽幽轉醒，我才將將回神。

 

3

 

他一睜開眸，便擺出如臨大敵的狀勢。

 

「你你你，你想幹什麼？」

 

我白了他一眼，讓春杏端著雞湯面上來。

 

雞湯面色澤金黃，雞肉和骨頭的精華濃縮在湯裡，再滴幾滴蔥油，更加鮮美濃鬱。

 

面上碼著幾顆綠菘，青翠欲滴，咬下去脆生生的，裹著雞湯，口感鹹香。

 

這本是我的晚膳，這下倒好，便宜了蕭煜。

 

「本宮雖信佛，卻也是將軍府出身，說話粗鄙了些。俗話說得好，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本宮先說好，我是不會單獨給你開小灶的。

 

「但若是你乖一些，本宮自不會虧待你。」

 

蕭煜撇了撇雞湯面，肚子「咕嚕」一聲，面上稍稍赧紅，卻仍是小狼崽做派。

 

「我才不要你的！」

 

我懶得和人廢話，將玉箸一股腦塞人手裡：「你若是不吃，怎麼養得好身子？你要是一直病著，可別怪本宮不讓你去蘭貴人宮裡。」

 

蕭煜反問一句：「生病不是不能吃東西嗎？」

 

我微怔。

 

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酸酸澀澀的，不多，卻也不少。

 

我從未見過蕭煜這般蠢的孩子。

 

但許是他太蠢，才讓我憐惜他、容忍他片刻。

 

「你若是沒吃飽，哪有力氣讀書寫字？又怎麼能夠耍刀弄槍？還有，你不是心心念念你的母妃嗎？你病好了才能去見她。

 

「這是本宮的規矩，也是長春宮的規矩。

 

「你大可試一試，看看本宮會不會為你破例。」

 

蕭煜不再說話，直勾勾盯著雞湯面，先拿玉箸戳了戳面條，才放入嘴裡吃。

 

哼，倒是聰明了些，還知道驗毒。

 

這份心思若是放到蘭貴人身上，指不定能過得更好。

 

傻小孩像是餓壞了，幾大口便把面條全部吃完，湯汁也一口氣喝完了。

 

嘖，餓S鬼投胎呢。

 

我嫌棄地替他掖了掖被裘，沒好氣道：

 

「好好睡吧，可別說本宮虧待了你。」

 

蕭煜愣了愣，眼睛眨巴幾下，仿佛在疑惑我在作甚，卻許久沒有說話。

 

我轉身笑了笑。

 

這模樣才可愛嘛，就像那隻傻狗在我腳邊轉圈圈，眼睛亮晶晶的，又笨又討人喜。

 

我剛想離開，蕭煜卻忽然出聲喊住了我。

 

「令……令娘娘。

 

「生病的人可以吃飯，也可以好好蓋被子嗎？」

 

我嘆了一聲。

 

「是。而且，生病的人更應該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也更應該被人照顧。」

 

所以蕭煜，好好長大，這樣才有屬於自己廣闊的蒼穹。

 

而非囚於一隅，四方朱紅下，隻有一個小小的母妃。

 

太笨，也太痛苦。

 

4

 

次日不逢初一十五，不用去中宮請安，故而我日上三竿才從榻上爬起。

 

剛出殿門，我便被嚇了一跳。

 

小狼崽子赫然站在殿外，還時不時踮著腳眺望。

 

而那隻笨狗竟在他腳邊轉圈圈，還吐著舌頭諂媚得要命！

 

真真氣煞我也。

 

我瞪他：「你作甚？不要去尚書房嗎？」

 

小狼崽子聞言，本就渾圓的眸子睜得更大，像是不可思議。

 

「今日是旬假，你不知道嗎！」

 

傻狗還附和：「汪汪，汪汪汪！」

 

嘁。

 

本宮是娘娘，又不要溫習，怎會知道此事？

 

不過被他這麼一訓，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卻仍嘴硬：「旬假便旬假，旬假也得好好溫習功課！」

 

蕭煜哼了一聲，不大想理我的樣子。

 

然而下一瞬，他卻變戲法般變出碟芙蓉糕來。

 

「昨兒個你照顧我，所以還你一碟芙蓉糕，不過是謝禮而已，不必多想。」

 

說完，他就跟逃似的跑了。

 

做賊一般。

 

笨狗則跟離弦箭般「嗖」一下追了出去。

 

我怔在原地，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春杏笑吟吟道：

 

「娘娘，七殿下是個面冷心軟的主兒，這芙蓉糕是他親手做的，見您不起，還拿去熱了兩遍。」

 

噢。

 

是這樣啊。

 

我由衷露出些許笑意，捻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

 

口感軟糯，不甜不膩，倒難為他了。

 

「去，把蘭貴人請來。」

 

既然蕭煜用了心，我也得還他一份禮。

 

5

 

蘭貴人的父親官至六品，而我的父親乃當朝大將軍，所以她才生了心思將蕭煜送到長春宮。

 

她來得很快，甫至長春宮，卻先給我磕了個響。

 

「請令妃娘娘安——可是七皇子惹出什麼事端？」

 

平心而論，蘭貴人生得頂頂美麗。

 

尤其是那雙幽蘭啼露的眸，仿若空谷山鬼，輕靈又飄逸。

 

且通身樸素，腰肢不足盈盈一握，更顯得我見猶憐。

 

可我們陛下的後宮萬豔齊放。

 

既有少時的白月光，也有明豔的朱砂痣，至於我和他，亦有青梅竹馬一齊長大的情分。

 

遑論他膝下還有五個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皆是奇才，皇帝甚器之。

 

如此一來，蘭貴人和蕭煜便顯得不那麼出眾。

 

也不怪她費這心思。

 

我溫和笑笑：「七皇子並未犯事，隻不過想母親了。」

 

蘭貴人卻愈加惶恐，眼兒水汪汪的，仿佛下一瞬就能哭出來。

 

我無奈嘆了聲，遣人將蕭煜帶來。

 

蕭煜見到蘭貴人，立時欣喜極了，幾乎能蹦起來將房頂掀了。

 

「母妃！」

 

嘖，本宮真是大善人，讓他們母子團聚。

 

我將將生出這個念頭，蘭貴人卻直接扇了蕭煜一記耳光。

 

清脆響耳，用足了力氣。

 

蕭煜蒙了。

 

我也蒙了。

 

蘭貴人歪身一扭，扯著蕭煜一起跪倒在我面前。

 

「令妃娘娘，嫔妾膝下隻有煜兒一人。嫔妾之心您是知道的，往後煜兒便是您的親生子，和嫔妾再無半分幹系。」

 

蕭煜的臉色剎那蒼白，嘴唇顫了顫，似乎想喊「母妃」二字，但觸及蘭貴人的目光後，又生生咽了回去。

 

蘭貴人擰了擰蕭煜的胳膊：「煜兒，往後令妃娘娘便是你的母親，你該改口喚她母妃。」

 

蕭煜緊緊抿著唇，一聲不吭。

 

蘭貴人急了，用一個母親根本不可能出現的神情，乞求地逼迫她的兒子喚另一個人母親。

 

「快叫母妃啊！」

 

蕭煜眼裡的光一點點黯淡。

 

好半晌，他才開口，嗓音低到極點。

 

「母……母妃。」

 

我斂著睫，隻覺有些可笑。

 

春杏最是知道我的脾性，蘭貴人此番作態便是逼著我認下蕭煜。

 

可我素來鐵石心腸，眼淚在我這裡沒用，更不可能輕易妥協。

 

6

 

春杏剛想替我駁回，我卻拍了拍她的手，捻起一塊芙蓉糕。

 

「煜兒，你既喚本宮一聲母妃，那本宮便認你這個兒。」

 

我示意春杏將蕭煜扶起。

 

六歲的蕭煜已初窺其俊美之態，眉眼隨了蘭貴人，母子之間是斬不斷的血緣。

 

但他少年銳氣尚未磨去，忒是桀骜不馴，心性亦至純至善，起碼無有什麼壞心思。

 

我盯著蕭煜，認真問：

 

「你可願意？」

 

蕭煜默然良久，小小的人兒神情倔強極。

 

我落下一聲嘆息。

 

若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

 

大不了，往後讓春杏多關照他幾分。

 

可是。「兒臣願意。」

 

蕭煜抬頭凝視著我，漂亮的眼睛萬分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