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7

 

我爸太自大了，太無所謂了，到現在都沒發現他的述職報告早已不見蹤跡。

 

我問他：

 

「爸，明天你要去隔壁省的總公司，參加述職大會對嗎？」

 

他趾高氣揚地點點頭：

 

「我每天拍領導馬屁，逢年過節給他送禮，為的就是這一天。」

 

「明天的大會很重要，幾家分公司一千多名員工全都要參會。」

 

「當然了，有機會上臺述職的，隻有十幾個人，你爸爸我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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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匯報完畢，不出意外的話，我就能升任分公司經理，年薪翻一番。」

 

「明天現場有這麼多人啊？」我假裝很驚訝。

 

我爸洋洋自得，「嘁」了一聲。

 

「沒見過世面。」

 

「不隻人多，還有許多大領導。」

 

「市裡面管財政和貿易的幾位重要人物也會來。」

 

「現場好幾個攝像機，全程錄像，好像還要轉播到什麼媒體節目，我沒記住。」

 

我拉長聲音，「哦——」了一聲。

 

那你可要小心了，爸爸。

 

我聽說，吃完這種長綠斑的腌肉，會竄稀放屁不止哦。

 

我找到了轉播爸爸公司述職大會的媒體賬號。

 

我擺好瓜子飲料，喊來媽媽一起看直播。

 

等了一個小時，才等到爸爸上場。

 

他滿面春風走上臺，向大家微笑示意。

 

「很榮幸能夠在各位領導的見證下，進行我的述職。」

 

「我去年的總結如下——」

 

打開文件夾，我爸傻眼了。

 

他震驚地把文件夾翻過來，倒過去，什麼都沒有。

 

臺下傳來騷動聲。

 

市裡面來的領導蹙眉看向公司負責人。

 

公司負責人額頭直冒冷汗，連忙點頭哈腰認錯。

 

我爸緊張地吞了下口水，嚇得臉色蒼白。

 

他結結巴巴，試圖回想自己之前寫過的內容，脫稿口述。

 

「各……各位領導，我去年的工作成果……」

 

「噗——噗噗噗噗——」

 

一連串放屁聲通過話筒清晰地傳遍整個會場。

 

我爸瞬間臉紅到脖子根。

 

他想找個地縫躲起來，卻又不甘心放棄這次升職的機會。

 

「我去年帶領團隊，創造了……」

 

「噗嗤——噗噗噗——」

 

臺下的觀眾哄堂大笑。

 

前排領導紛紛下意識捂住鼻子。

 

我和媽媽喝著飲料，差點嗆到。

 

爸爸如喪家之犬，被總公司的負責人趕下臺。

 

他轉過身時，褲子上的褐色痕跡清晰地映入鏡頭。

 

很快，直播錄屏傳遍了網絡。

 

我爸成了全網的笑柄。

 

當晚，爸爸戴著帽子、口罩和墨鏡，把自己擋得嚴嚴實實才回家。

 

很奇怪，樓下並未傳來爭吵聲。

 

我和媽面面相覷。

 

可是很快，樓下傳來奶奶的尖銳聲音：

 

「不能扔！你這個敗家子！」

 

「那塊豆腐還能吃，你給我放下！」

 

「不能扔啊！不能扔啊！我攢了好幾年的紙殼！」

 

8

 

我站在陽臺往下看。

 

樓下有個老爺爺，蹬著三輪車慢悠悠往我們這棟樓來。

 

他拿著幾個麻袋上樓，不一會兒，拖著大包小包的廢品艱難地往三輪車上背。

 

我看了許久。

 

奶奶的廢品，居然塞滿了十幾個麻袋，還沒裝完。

 

老爺爺蹬著三輪車回家卸貨，又蹬著空車來。

 

前後運了整整二十趟！

 

那老爺爺從下午運到天黑，蹬三輪的腿直打哆嗦。

 

我媽驚掉了下巴。

 

「韻兒，你奶奶攢的廢品居然有這麼多啊？」

 

我冷哼一聲：

 

「就是有這麼多。」

 

「你忘了去年暑假，從廢品堆裡鑽出一堆蟑螂的事兒了？」

 

快遞紙盒特別髒。

 

上面附著各種細菌和蟲卵。

 

而且紙殼最容易吸水受潮。

 

由於角落堆了太多廢品，蟑螂在陰暗處繁衍泛濫。

 

我找輔導資料的時候，無意間翻開牆邊的廢品，一群蟑螂傾巢而出。

 

大的有拇指大小，小的隻有黃豆大。

 

密密麻麻少說幾百個，鑽入家具縫隙裡很快就全部消失不見。

 

我媽打了個寒顫。

 

「怎麼會忘，那件事我印象太深刻了。」

 

忽然，樓下傳來砸東西的聲音。

 

緊接著是我爸的嘶吼：

 

「你知道我這次述職有多重要嗎？！」

 

「隻要述職成功，我就能當上經理！你知不知道，整個分公司幾百名員工，隻有三名經理，我差點就成為其中之一！」

 

「我眼看著就要年薪翻倍，全被你毀了！」

 

「你明知道我有多重視這次述職！」

 

「媽，你一輩子也沒寫過五萬個字吧？不，你連見都沒見過五萬個字！」

 

「我寫了整整一個月，反復潤色，把我所有功績都寫在上面，我就是想牢牢抓住這次機會，你卻把我述職報告賣廢品了！」

 

「還有你那些發霉的剩菜，小雨和韻兒都說讓你扔掉，你為什麼還煮給我吃！」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全公司，以及市裡面大領導面前，徹底丟光了臉！」

 

「現在我別說晉升，我連工作都丟了，我被開除了！」

 

「我竄稀的視頻被傳得全網都是，本地沒有任何一家公司肯要我！」

 

「全毀了，全都被你毀了！」

 

接著又是一通砸東西的乒乓聲。

 

聽起來像是把家裡的鍋碗瓢盆都摔了。

 

奶奶也不甘示弱，跟我爸對罵：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都是好心，誰知道桌上擺的是你述職報告啊？」

 

「你那東西要是重要，你就別擺出來啊，還不是怨你！」

 

「我生你養你，費盡心思幫你省錢，我沒錯！」

 

我媽聽得直皺眉頭。

 

她扭頭看向我：

 

「韻兒，他們不會打起來吧，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我連忙按住她，一個勁搖頭：

 

「媽，你去了隻會讓他們把矛頭轉向你。」

 

「別去，讓他們狗咬狗。」

 

我媽點點頭：「聽你的。」

 

9

 

我爸又嘶吼了好一陣。

 

「你說你是為了省錢，好，可是你賣的都是咱家裡有用的東西！韻兒的物理筆記，我的述職報告，剛往桌上一放，你立馬就賣掉！」

 

「那些沒用的瓶瓶罐罐，破紙殼，你是一個都不賣！」

 

「你攢著那些破紙殼有什麼用？你要帶到棺材裡去嗎？！」

 

「我的人生全被你毀了！」

 

「這下你滿意了吧！」

 

上一世，我也是這麼對我奶奶說。

 

我的人生全被她毀了。

 

可我爸輕描淡寫，讓我別小題大做。

 

鞭子在我和我媽身上抽打了那麼多年，我爸始終置身事外。

 

如今鞭子剛一落到他身上，他就原形畢露。

 

他比我想象的更卑劣。

 

他們這一架吵了好幾個小時。

 

家裡能砸的東西全砸了。

 

樓下的業主被吵得睡不著，上樓來敲我爸的門。

 

「能不能消停點？我家小孩明天還要上學，再擾民我就報警了！」

 

我爸這才作罷，沒再繼續吵下去。

 

後面幾天，我爸每天早出晚歸找工作。

 

可是他的事早就在本地傳開了。

 

沒有公司願意要他。

 

倒也不是歧視。

 

隻是把他招進公司，很容易引來行業內八卦的目光。

 

大家都不想丟這個人。

 

我爸找不到工作，面試時又總被路人指指點點。

 

他馬上就還不起房貸了。

 

我奶奶之前幾年攢的破爛都被他賣掉，心裡也不服，便變本加厲去樓下撿破爛。

 

奶奶直接守在樓下的垃圾桶旁。

 

見別人來扔垃圾，她立刻迎上去，接過別人手裡的東西。

 

她不顧小區住戶鄙夷的目光，直接用雙手扒垃圾。

 

她覺得有用的東西就堆在一旁，攢夠一麻袋後，一起背上樓去。

 

「叮咚——」

 

我媽手機響了，打開一看，是業主群的消息。

 

有業主拍了一段奶奶翻垃圾的視頻發到群裡。

 

「這是誰家的老人，是不是老年痴呆啊？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希望你們看到了趕快把老人領回去，她在外面翻了一天垃圾，太可憐了。」

 

很快，底下有人回復：

 

「鄰居，這個老人我知道，她平時就喜歡撿別人吃剩的外賣和紙箱，不知道是哪家的。」

 

「好像是 5 棟的吧，我也見過。」

 

「你們不知道啊？最近網上瘋傳的大會現場竄稀男子，就是她兒子。」

 

「哎喲，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母子倆都是奇葩！」

 

群裡議論得熱火朝天。

 

我和媽媽沒有再看，回房睡覺。

 

我們家中幹淨整潔，我每天洗完澡，撲在香噴噴的床上，第二天睜眼就見到灑進窗戶的陽光，別提多幸福了。

 

可這天，我睜開眼沒看到溫暖的太陽，眼前縈繞著煙霧。

 

我揉了揉眼，煙霧還在，我嗆得咳嗽不止。

 

我媽正一臉焦急地喊我：

 

「韻兒別睡了，著火了，快拿上湿毛巾跑！」

 

10

 

我渾身乏力，不知道睡夢中吸進了多少濃煙。

 

我衝進衛生間，把兩套厚浴巾全部打湿。

 

我和媽媽一人裹上一條浴巾，捂住口鼻往外跑。

 

濃煙不停往上冒，看不清腳下的路。

 

我雙腿發軟，好幾次險些滾下樓梯。

 

我本想打消防電話，可我必須集中精神逃生，濃煙也嗆得我說不出話，隻好作罷。

 

往下跑了十幾層，我媽體力不支摔倒在地。

 

我咬著牙，半背半抱帶著她繼續跑。

 

逃出這棟樓時，我已經眼冒金星，全身都在發抖。

 

消防車和救護車呼嘯而至。

 

情況迅速被控制。

 

我用手抹了下臉上的黑灰，抬頭望向濃煙滾滾處。

 

火源是我爸家。

 

奶奶這兩天瘋魔了一般撿破爛，堆得屋裡到處都是。

 

她用柴火灶煮完飯之後，沒把火星滅幹淨。

 

半夜大家都睡熟了，灶膛內的火星迸射出來。

 

屋內都是廢棄紙盒等易燃物品，很快就燃起大火。

 

這次火災，總共損毀了 5 戶人家。

 

我爸面臨著千萬元索賠。

 

小區廣場上，所有逃生出來的人都惡狠狠瞪著我爸和奶奶。

 

「幸好這次沒人傷亡，否則把你們的命賠了也不夠！」

 

「我們辛辛苦苦打拼一輩子才有了這套房，現在裡面所有的裝修和家具全都付之一炬，你們必須賠償！」

 

「白天我就在業主群看到別人討論你們，說你們是奇葩母子，晚上就整出這麼大個事！你們這是違建知不知道！居然在高層小區私自安裝柴火灶，不可理喻！」

 

「賠錢！賠錢！賠錢！」

 

我爸面如S灰，整個人像被抽幹了力氣，呆愣愣癱坐在地上。

 

房子被燒毀的幾戶人家氣急了，要上前動手，被工作人員制止。

 

「我非常理解你們的心情，但請不要動手，他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家屬激動大喊：「制裁有什麼用！我們要他賠錢！」

 

我爸忽然起身，抡起胳膊扇了奶奶一巴掌。

 

奶奶被他打得踉跄好幾步，摔倒在地。

 

「我的人生徹底被你毀得一幹二淨！」

 

「小雨說過你多少次，別用柴火灶、別用柴火灶，你就是不聽！」

 

「她之前提醒過你那麼多次，柴火灶容易著火，你為什麼還在用！」

 

奶奶捂著臉，嚎啕大哭。

 

「你以前怎麼不說！」

 

「當初我建柴火灶的時候，你怎麼不攔著！」

 

「你以前每次都袒護我，說我沒壞心，我隻是節儉了一點。」

 

「你如果早點制止我，早點教育我，我就不會釀成大錯。」

 

我爸也頹喪地抱頭痛哭。

 

「我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隻是愛貪便宜而已，居然會毀掉幾個家庭。」

 

「我早該聽小雨和韻兒的話，她們勸我，我總覺得無所謂，總是罵她娘倆小題大做。」

 

「沒想到，你賣幾毛錢破爛，卻害我不能晉升；你煮剩菜剩飯，害我全網丟人找不到工作；你省燃氣費，卻讓我背上千萬負債。」

 

「我就不該充好人！我悔啊！」

 

我爸狠狠地用手砸自己的頭。

 

他淡定了一輩子，無所謂了一輩子，終於自食惡果。

 

11

 

家被燒了，我爸帶著奶奶住進一間沒人要的廢棄房屋。

 

我爸找不到正經工作，在外面打零工。

 

他賺來的錢都拿去還賬，省下幾百塊，從同事那收了個二手自行車。

 

「媽，我上班的地方太遠了，再不出門就來不及了。」

 

「這車剎車壞了，你一會兒去修車鋪讓人家修一下。」

 

我爸說完就急匆匆出門。

 

他上班的地方走路要將近一小時。

 

等修好自行車，他上班隻需不到二十分鍾。

 

可他不知道，我奶奶經過述職大會和火災的事之後。

 

她貪小便宜的壞毛病不僅沒改，反而越來越嚴重。

 

她推著自行車到修車鋪。

 

「老板，修一下剎車多少錢？」

 

老板正在忙，抬頭匆匆看了眼奶奶身旁的自行車：「五塊。」

 

奶奶聽完，東張西望，看到地上扔著的零件，眼睛一亮。

 

「老板，那是不是別人不要的剎車線啊？」

 

「我看著還好好的，你就把那個給我換上。」

 

老板停下手裡動作，奇怪地看奶奶一眼。

 

「那對剎車線不靈了，你換上怎麼用？」

 

我奶奶很強勢：

 

「你別管，我就用那個，你就說多少錢。」

 

老板三下五除二換好零件。

 

「不要錢, 你騎的時候小心點，騎快了可剎不住，不過你最好還是換個新的，這騎著不安全啊。」

 

奶奶不耐煩：「我不聽, 你就是想賺我這老太婆的錢。」

 

老板一噎, 不說話了。

 

晚上我爸回到家, 在門口路上試了試自行車。

 

他沒騎多快，感覺剎車挺靈，安心去睡覺。

 

可他忘了，他上班的路上要經過一段很陡的下坡路。

 

平時總是走著上下班，導致他對那段下坡路的印象不深。

 

第二天早上，他經過那段下坡, 自行車不受控制地衝出去，他慌了神。

 

剎車怎麼按都不靈，忽然，對面駛來一輛汽車。

 

我爸反應不及，狠狠撞了上去。

 

等他再醒來，就被醫生告知：「你右腿必須截肢。」

 

奶奶在醫院大鬧一場，護士勸不住，沒辦法，隻好讓保安把奶奶「請」出去。

 

「女士，我們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

 

「你兒子逆行還闖紅燈，主動撞到別人車上, 你兒子全責, 無法索賠。」

 

「而且他右腿感染很嚴重，必須截肢，醫院不是鬧事的地方, 你還是盡快湊齊手術費吧。」

 

奶奶在醫院門口痛哭流涕。

 

「老天爺喲, 你好狠的心。」

 

「我明明換好剎車, 為什麼不管用啊。」

 

「撞了人也不賠錢, 沒天理啊。」

 

「我哪裡有錢給他做手術喲。」

 

奶奶哭了會兒，忽然想起修車鋪。

 

她跑到修車鋪去鬧事。

 

「就是你！你害得我兒子截肢！」

 

「賠錢！快賠錢！無良商家, 不得好S！」

 

修車鋪老板不能放任她破壞自己做生意，可也沒法對老太太動手。

 

他把奶奶架上貨車，運到二十公裡之外, 在一個公交站牌前把奶奶放下。

 

「老太太，是你非要用別人廢棄的剎車線，我勸過你, 你不聽。」

 

她說，她們那個年代連樹皮都是寶貝，別人吃剩的外賣沒什麼可嫌棄的。

 

「（「」說完, 老板驅車揚長而去。

 

奶奶在路邊乞討了兩塊錢, 坐公交回到醫院。

 

她坐在我爸病床前哭哭啼啼。

 

「我就是想省錢, 我有什麼錯！」

 

「省錢明明是好事，上天為什麼要懲罰我！」

 

「兒啊，你截肢了, 後半輩子我們怎麼辦啊。」

 

我爸被連番的事故，打擊得記憶錯亂，神志不清。

 

他呆愣愣躺在病床上。

 

「怎麼變成這樣的？」

 

「我記得我要晉升了……」

 

「我女兒要考大學，對, 考大學。」

 

「我述職報告呢？媽，你把我述職報告拿給我，我寫了很久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