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秋

第2章

我眨巴著眼,扯出人畜無害的笑容:「丟不起這個人也已經丟了,外面還有一堆記者圍著呢,您消消氣!」


 


她扶額,氣得腦殼疼。


 


「你想走可以,傅家的一分一釐你都別想帶走!」


 


我聳聳肩,民脂民膏,真當我稀罕。


 


從主院出來的時候,有人喚住了我。


 


「少奶奶。」


 


我回頭,深色旗袍S氣沉沉,成熟的卷發下卻是一張極年輕的面孔。


 


是傅督軍的七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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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年歲與我相仿,聽聞進府前,是個女學生。


 


「少奶奶,你很勇敢,比當下很多女子都勇敢。」


 


她淚光閃爍,蒼白的臉上扯出笑容,「我是天足,卻沒有勇氣也沒有能耐走出這大宅,希望你出去後能找到你的路,不被這雙小腳困住。」


 


對面遞來一個包裹,沉甸甸的,裡頭應是不少銀圓。


 


「這是我攢下的一點體己,既然這輩子沒法出去了,能讓你走得更高更遠也好。」


 


秋夜寒涼,我卻覺心頭一暖,有些酸澀。


 


在這森森大宅裡,好像第一次,遇到這樣純粹的善意。


 


我伸手,沒有接包裹,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困局隻在當下,可一輩子的時間很長,切莫輕言定局。


 


「自前清至今,天下都幾經易主,怎知今天的督軍府,明天就一定還在呢?


 


「隻要你想走出這扇門,它就困不住你。」


 


她抬眸看向我,驚訝,猶疑,隨後,深深地點頭。


 


我們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革命軍在北上,婦女解放正當時,未來的我們,會在自由的蒼穹下相遇。


 


7


 


離開傅家後,很多記者找上我,來來回回打聽我和傅子麟的事。


 


我告訴他們:


 


「不想以離婚的傅太太頭銜接受採訪,如果諸位有足夠的耐心,就請等等我,讓我有朝一日以沈女士的身份站在你們面前。」


 


這一舉動,越發讓媒體贊譽。


 


推掉了所有的採訪後,我在法租界找了個房子,專心經營生意。


 


穿越前是制藥人出身,我早先就用嫁妝悄悄投資了一家藥行,收益一直很不錯。


 


我拿這些錢又入股了面粉廠,還盤下了兩個糧油店鋪。


 


一時間,忙到飛起。


 


再次見到傅子麟,是在外國商人穆勒先生的酒會上。


 


「呀,是密斯沈啊,你怎麼也來了啊?」


 


喬莉燙著時下最流行的發型,高定禮服配鑲鑽的珠寶,挽著一身軍裝的傅子麟,分外惹眼。


 


我無意和他們糾纏,拿著酒杯,禮貌性地點頭,算是問好。


 


而對方卻已先一步走到我跟前:「密斯沈沒學過洋文,這樣的場合,怕是交流有困難吧?需要我們幫你嗎?」


 


傅子麟看到我,有些意外,隨即蹙眉:「今天來的可都是外商,你會說英文嗎?瞎湊什麼熱鬧?你要是日子過不下去,可以來找我,別出來拋頭露面了。」


 


我不急不惱:「那敢問少帥和喬小姐來此拋頭露面又有何貴幹呢?」


 


他正色道:「我們來當然是有正事,喬莉是來幫我拿下穆勒先生西藥供應的。」


 


哦,革命軍快打到門口了,他同樣急缺藥品。


 


我微笑:「不巧,我也是為了那批藥來的。」


 


喬莉噗嗤笑出聲,正要開口,卻見門外的車裡,下來一對中年洋人夫婦。


 


是穆勒先生和他的太太。


 


「沈女士,好久不見!」穆勒太太開口,說的是德語。


 


我大大方方地走上去,同樣以德語問好。


 


隨後,我們的交談全程德語。


 


而傅子麟和喬莉則在旁邊大眼瞪小眼。


 


兩杯香檳後,傅子麟上前來,用他引以自豪的英文開始詢問合作意向時,卻被告知,本批藥品的授權已經給了我。


 


「憑什麼給她?她有什麼能耐買下這些藥?」喬莉不服道。


 


穆勒先生笑了:「沈女士是我們惠和藥行的股東之一,您不知道嗎?」


 


酒會結束的時候,傅子麟追了出來。


 


「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會說德文,還懂做生意?」


 


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情緒復雜。


 


「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漫不經心:「少帥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有義務一一向你匯報嗎?」


 


「你我是夫妻,你當然應該對我坦誠。」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早就不是了。」我轉身就走。


 


他仍是不甘地跟上來:「如果你早點告訴我……」


 


我打斷他:「早告訴你如何?你是不會嫌棄我土,不會嫌棄我裹腳,還是不會見異思遷?」


 


他怔住了,沒有回答。


 


和喬莉在倫敦的浪漫邂逅,熱情似火的相戀,可都不是假的。


 


我嘆了口氣:「不管你如何想,都與我無關,我所學的,從來就不是為了你。」


 


我的才學技能皆來自後世,那個給予我自由和機遇的時代。


 


那個時代教我安身立命,教我成長,教我飲水思源。


 


我的學識,可用以謀生,用以糊口,用以回饋社會,卻唯獨不會是為了讓哪個男人刮目相看。


 


藥品談妥後,我通知船運,直接從海外運往廣州,捐給革命大本營。


 


隻留一箱樣品發到宜城。


 


同時,採購了一批設備,準備做仿制藥。


 


比起長期依賴進口,我們民族更需要擁有自己的產業鏈。


 


這個年代盤尼西林的生產效率非常之低,而利用後世的制藥工程技術,將事半功倍。


 


我想,總算找到了自己來這裡的意義。


 


8


 


年底,屬於我的沈氏藥行正式開業,主營仿制藥,價格不到進口西藥的四分之一。


 


因為價廉又供應充足,很快進入各大診所,繼而走進醫院。


 


而沈韻秋的名字,也隨著沈氏藥行,進入大眾視野。


 


我正式坐在了申報的記者面前,接受採訪。


 


這一次,我不再是離婚的傅太太,也不僅是走出深閨的小腳女人,而是實業家,沈女士。


 


與此同時,隨著生意做大,我也慢慢積累下黑白道上的人脈。


 


我利用這些人脈,在傅督軍親自去前線的時機,從傅家悄悄接走了七姨太。


 


重獲新生的那天,她抱著我熱淚盈眶:「以後我再也不是七姨太,我是蘭君,朱蘭君。」


 


是啊,這才是她的本名。


 


她也曾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進步學生,因父親去世,家道中落,被母親和哥哥嫁給了傅督軍。


 


深宅大院,仰人鼻息,磨掉了她的銳氣,隱去了她的光芒。


 


好在,從頭再來,為時未晚。


 


我送她上了去北平的火車。


 


她將去完成未完成的學業,去追求三年前未能實現的理想。


 


真好。


 


從車站出來的時候,望著熙攘的街道,我陷入了沉思。


 


在這個號稱東方巴黎的繁華之都,有多少像朱蘭君一樣被迫嫁人的失學女孩?


 


這座城市之外,在看不見的貧瘠之地,又有多少連學堂大門都邁不進的姑娘?


 


我想到了二十一世紀的自己,家中再困難的時候,我的父母也沒有放棄過讓我上學。


 


而學校的老師,村裡的幹部,都曾積極奔走,為我申請補助。


 


看,這就是文明社會的力量。


 


那時的我,何其有幸啊。


 


回到藥行之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除了給國小和女中捐款外,再取藥行每月營收的一部分成立女學基金。


 


但凡願意送女兒念高小和中學的家庭,皆可申請贊助。


 


我的力量很小,在這個餓殍遍野,民生多艱的時代,很多人僅僅是活下去就耗盡了全部力氣,何談教育。


 


但,伸手能及的範圍,哪怕救一兩個人,也是好的。


 


9


 


我資助教育的舉動被各大報刊報道之後,慕名而來的合作方和拜訪者也越來越多。


 


我受到商會邀請,出席各類晚宴。


 


隨之而來的,還有新的追求者和娛樂小報上的緋聞。


 


對此,我付之一笑。


 


活了兩輩子的人,早就無心這些虛無縹緲的情感了。


 


而傅子麟卻拿著報紙找上了門。


 


「你和這個小白臉是怎麼回事?」


 


多日不見,他眼下多了兩道黑青,有些憔悴。


 


遞過來的報紙上,是一個年輕男子捧著鮮花站在我面前。


 


那是林氏商行的少東家。


 


我看了一眼,平淡開口:「與你無關。」


 


他情緒激動起來:「沈韻秋,你離開我,就選了這麼個平平無奇的小開?」


 


我蹙眉:「傅少帥,你能不能有點邊界感?且不說我跟他不熟,就算我真的有了新的對象,又關你何事?」


 


他走近我,眼圈泛著紅:「韻秋,你回來吧,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們從小就認識,知根知底,我心裡是有你的……」


 


我又想翻白眼了:「那喬小姐呢?」


 


「我已經和她分手了。」他說。


 


這段時日,他顯然過得並不順心。


 


前方戰事膠著,整個傅家一片愁雲。


 


而喬莉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奢靡。


 


喝酒跳舞,晝夜顛倒,甚至還染上了煙癮。


 


傅老夫人看不慣她的做派,時時訓斥責罰,兩人的矛盾也越來越深。


 


剛開始,傅子麟寵她,縱著她,也盡量調和,可長期夾在這樣的環境裡,總會心累。


 


在外被軍務壓著本就焦頭爛額,回到家裡還要面對不會過日子的情人和無盡的糾紛。


 


從前的風花雪月,浪漫情調,走入真正的生活裡,便是一地雞毛。


 


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這雙小腳,從前沒有為他停留,今後更加不會。


 


「開弓沒有回頭箭,當初離婚也是你所求的,我現在過得很好,麻煩少帥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我轉身去開門,他跟了上來:


 


「韻秋,我知道你還在生我氣……」


 


我沒有搭理,站在敞開的門邊,示意逐客。


 


他走的時候,盯著我:「你等著,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傅子麟證明的方式,是在大冬天,用專機從國外運了新鮮的玫瑰回來,鋪在了我住的洋房門口。


 


「不就是花嗎?那小子最多送你一束,我能把鮮花鋪滿整個街道!」


 


他自信滿滿地走向我,「韻秋,回到我身邊,我們重新開始。」


 


看著滿地的鮮花,我並不感動,也不覺浪漫,隻覺得荒唐。


 


「傅少帥,你這一趟花費的成本應該不少於三千塊吧?」我壓著滿肚子氣開口,「你知道宜城一個普通工人月工資是多少嗎?是十五塊!


 


「而十五塊,也隻夠一個三口之家勉強糊口而已。


 


「你一次空運買花的錢,就抵得上 200 個家庭一月的開銷了。


 


「你知道在那些不見陽光的工廠裡有多少童工嗎?他們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吃的是發霉的土谷米和苞谷粉!動輒被打罵,甚至被活活打S!」


 


他錯愕地看著我,似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甩出一張照片,是霞飛路上一車兒童的屍體。


 


這個年代,能進工廠做童工的或許還有口飯吃。


 


而更多的孩子,吃不上飯,在街頭流浪,擦鞋乞討,活活餓S。


 


宜城有專門的撈屍人,收集流浪兒的屍體,就像後世收垃圾的環衛工一樣。


 


「這就是你父親治理下的宜城,你穿西服喝洋酒香車美人跳爵士舞的時候,可看得見在飢寒裡掙扎的他們?」


 


回應我的,是久久的沉默。


 


他怔怔地,踟蹰了許久,最終什麼都沒說出來。


 


10